另一边,温岭若驾着马车在街市上疾驰,热闹繁华的盛景尤为未闻,沈氏姑娘定定的坐在稳稳当当的马车里,素手轻抬施法打开车门。
“温姑娘的行事作风与相貌倒真是意外的天差地别呢。”
“驾!”盘腿端坐的人专心驾马,没理会她。
“我无姓,名作‘顺颂’,今后便与温姑娘是有同一目的的合伙人了。”顺颂也不恼,浅浅淡淡地主动介绍自己。
“吁!”温岭若跳下马车,“顺颂姑娘,到了。”
顺颂打量她半晌,直教人看得发毛,才婉婉道谢:“多谢温姑娘了。”
温岭若将她送到竹舍门口便离开了,似是怕再多呆一会儿,就暴露了什么。
竹舍的门槛修的极高,堪堪到了顺颂的小腿肚,她推开门,院子不大,一条窄窄的石板路搭在不知深浅的小湖上,两侧种满了莲蓬,从中踏过,不经意便会踩湿了绣鞋。
小径通幽,竹林绵延数里,期间不见日光,黝黑若夜,踮起脚尖飞升过去,左侧有一排屋子,应该就是卧房了。
右侧倒是有一片平地,不知是哪一年种下的老树,粗干上垂下两根绳子,绳子上绑着木板。
这是......秋千?
左右两侧只有从正堂才能过去,顺颂回头环顾四周,想找到另一条路来,无奈失意,院儿里通往正堂的,只有竹林这一条路。
“这什么狗屁设计!”顺颂暗骂一声。
为什么不走竹林小径?因为她怕黑,十分怕。
天色暮晓,初至黄昏。待挥手点燃了所有房屋的烛台后,顺颂方才坦然自若地走进卧房。
怕黑的毛病历劫那一世便有,分明没有什么特别的经历令她怕黑,这毛病却是纠缠至她今生。
“沈姑娘,城主大人唤您前往兰亭居一叙。”来传话的小妖看不出品种,话音将落便消失不见。
“人还没进屋呢,叙什么叙?”顺颂嘴上抱怨着,还是解下了斗篷,露出里面月白色的衣衫,面具也随之变换成精致的月牙白。
确认面具戴好了后顺颂才出发,按着不知名小妖留下的路线去往兰亭居,她的面容虽说与前世并不相同,但也有六七分相似。
那几个人都跟人精似的,不得不防。
顺颂,就是沈姝。
更准确的说,应该是沈姝是顺颂历劫时的一个身份。
那一世火葬祭天,虽令顺颂也侥幸成功渡劫,却被闻人陌使了仙火焚体,回到炎古族后迟迟未能苏醒。
昏睡之中,顺颂心中仇恨之火焚烧,日演愈烈,是以清醒之后当即便决定再下人间界,找沈清和要个说法也好,杀了他泄恨也好,总之要来。
下界之后听闻这厮在广纳贤士对抗天帝闻人陌,实属不自量力。
“姑娘请入座,城主稍后便来。”头上顶着犄角的婢女示意顺颂落座,抬手把头上的犄角按下去,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顺颂从小妖身上转移视线,瞧见款步而来的人,污言秽语张口就来,“你怎么穿得跟民间的小倌似的?”
只是穿了件鎏金紫衫的沈清和:......
沈清和憋红了脸,也只憋出句:“看不出来沈姑娘的嘴竟这般毒。”
“大人何出此言?”顺颂压着眼睑,目光微眯,端的是冷艳无双,“还有,城主大人,小女并非姓‘沈’。”
空气在此刻骤然凝结,沈清和一时哑然失笑,巍巍道:“那你?”
“顺颂。”
“‘顺颂时宜,百事从欢’,这个名字,很适合你。”
“我知道,”顺颂打断他不明就理的虚情假意,“不知大人急匆匆传唤我来,有何贵干?”
沈清和收拾好心绪,将千般情绪纳入眼底,“顺颂姑娘千里迢迢赶来,一路风尘仆仆,我差人做了一桌好酒好菜,为姑娘接风洗尘。”
“你怎么知道我自迢迢千里而来?”
沈清和拢着衣袖布菜,闻言夹菜的动作顿了顿,松松地笑,“我不仅知道这个,我还知道姑娘来自神族,不,现在应该是炎古族。”
短剑泛着古青色的幽光,横在沈清和颈前,“你是从何处得知的这些消息?”
“顺颂姑娘既能来到此地,定然已经清楚我要做什么事了吧?此事何等凶险,不打探清楚底细,我又怎敢让姑娘进来。”
顺颂眯起眼,将短剑又往前送了送,“我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不正当途径。”
“什么?”
顺颂手上动作松了松,沈清和趁势握住她的手腕,“姑娘放心,你不想让我知道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顺颂目露怀疑,一把甩开他的手,他的话,她早已不知还能信几分。
她不动声色的扯开话题,“大人今日叫我来,想不只是为了吃顿饭而已吧。”
“......”对方不愿配合,沈清和无法,只得顺着她的话答:“是。”
闻言顺颂面具下的薄唇牵起,笑出了贝齿,“小女顺颂,炎古族人。城主大人,往后还请多多关照。”
素手举杯,琼浆玉液,波纹荡漾,沈清和一时迷乱了心神,分不清眼前人为何人。
待回过神来,芊芊玉指已放低了几分,他忙执杯碰上,目无杂念,澄澈恸人,“沈清和。从今往后,来日方长。”
酒足饭饱,盘杯狼藉。
顺颂正欲拱手告辞,沈清和先一步开口:“闲来无事,不知顺颂姑娘可愿同在下去一个地方?”
不知道他又要搞什么幺蛾子,嘴上应着商讨大计,却真真切切只是吃了顿饭,顺颂暗暗翻了个白眼,佯作开心,“乐意之至。”
“温岭若,你干什么?”不远处,拿着记录名单准备向沈清和复命的楚尧被温岭若横剑拦下,一脸不悦道。
这小丫头莫名其妙转了性不再与他亲近便罢,偏还总是对他冷面相向,此番又阻拦他,着实令人不悦。
“姑娘在时,不要去打扰大人。”
看着消失的两个背影,楚尧推开她的剑,“你什么意思?沈姝的大仇未报,尸骨未寒,城里来了个女的大人便迫不及待地忘恩变心,你还帮着他?你不是最喜欢你的沈阿姝了吗?这么快就忘了?!”
利剑泛着冷光,直指楚尧胸膛,温岭若指尖微颤,回过神来连忙收剑入鞘,“对不起......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大人所做,都有他的道理,”
温岭若舔了舔干涩的嘴巴,“总之,大人从未变心,也不会变心,我亦如是。”
楚尧盯着温岭若逃避的身影,牙关紧锁,双拳紧握。
道理,什么道理?无非是不能告诉我的道理,孔方城内,此间众生,唯我一人是平凡之人,所以你们便事事瞒我,处处避我,这繁盛之都,哪还有我的容身之所!
看着眼前一片荒芜,寸草不生的废墟院落,顺颂忽然后悔了跟他来此。
即便化成灰烬,她也认得此处,焚她肉身,灼她心神之处,令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处,仙人庙,焚寂台。
顺颂控制不住指尖轻颤,原以为只有任由恨意发酵,她对过往才会没有那么多的畏惧与纠结,却原来,那些历历在目,并非滔天恨意能够掩盖。
“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顺颂张了张嘴,却哑着嗓子,话不出声。
“想必顺颂姑娘对此处应该不陌生吧?”
回忆散去,犀利的目光立时扫向沈清和,顺颂忽然觉得手脚冰凉,被欺骗的感觉如巨山滚石般朝她涌来。
他为什么这么问?他到底知道些什么?他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闻人离想拿她祭天?他与闻人离到底有什么联系?
满腔满腹的怀疑和质问让顺颂忽然弄不清楚自己的存在和她自以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境况。
沈清和没有催促她的回答,深邃而复杂的眼神几乎要将顺颂的面具融穿。
似乎过了许久,顺颂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沈城主此言,是什么意思?”
“......”默了半晌,沈清和收回咄咄逼人的目光,展颜莞尔,“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此地曾有神者受难,顺颂姑娘身为神族,应当不会不知道才是。”
“沈清和!”借着面具的遮掩,顺颂放肆着自己的神情,惊惧,恐慌,不知所措以及骇人听闻的绝望。
沈清和此举,是在逼她,他十分清楚凡人沈姝对此地难以释怀的情结,却故意带她来此,不过是想证明自己的猜测,即便结果不尽人意,或者让她更加恨他,他都不在意。
沈清和,你到底在乎什么。
她渡劫来此,记忆全无,单纯无知,一心想着兼济天下,匡扶正义。朝夕相处之下,她无意中将自己的心交了出去,可换来的是什么?
是欺骗,是一场滑稽可笑的弥天大谎,是她一心所守护百姓的怨恨与讨伐,她在此处被焚祭,也在此处失去身心。
□□的灰飞烟灭是心灵的折射,她爱他,也恨他。
她惧怕的,不是那场烧她的大火,而是那些点火的人,和那些点火的理由。
沈清和的话,就像是在说“我之前骗了你,现如今还是在骗你,你始终没有逃出我的手掌心”。
果然还是该直接杀了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