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的酆都,一派人间烟火气。
两边的早餐摊子都支了,居民们埋头喝着热气腾腾的胡麻粥。卖货郎挑着担子穿梭在行人中,边走边喊着“卖胡饼喽”。
余晏舟、冯秋白、齐衡三人走在热闹的街道上。三人里唯有余晏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晏舟,你家的医馆还是无人问津吗?”齐衡问道。
这齐衡与余晏舟、冯秋白自幼一同长大,都是县里白鹿书院的学生。齐衡与冯秋白都是优等生,余晏舟却……辍学了。
齐衡性格最是随和、乐观。他的父亲齐靖是县里的捕头,是个德高望重之人。
余晏舟叹了口气,道:“是啊,我家医馆也不在人多的集市。想卖出去可没那么容易。”
齐衡这一问可算是戳到余晏舟的烦恼之处。
前段时间,余晏舟欠下一大笔钱银子。这笔钱款唯有将余父留下的生药铺子卖掉,才能还上。可一来他家药铺位置偏冷,并不是繁华所在。二来余晏舟也算是孔孟门生,内心多少有些坚持,若是有人要买来做青楼、赌坊,他也一概拒绝。这一来二去的,也过了不少时日,如今这还款的日子快到了,但这笔钱还没着落呢。
冯秋白瞧余晏舟满脸愁容,看来卖店筹款之事肯定不太顺利。他若是有钱,肯定会毫不犹豫拿出来给余晏舟。但冯家有两件事情非常出名,一件事是冯秋白出了名的聪明,这另一件事,便是出了名的……贫寒。
“谁让你头脑一热就赊账买了一只船!这下医馆要是卖不出去,讨债的上门了看你怎么办!”冯秋白叹了口气,心中虽软、口气却硬。
余晏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这不都是为了搜集故事写书嘛……”
这就是余晏舟欠下银子的原因:他说什么“飘在水上的时候最有灵感”,于是便赊账买下了一只乌篷船,从此便住在船上,白日走访、收集奇闻怪谈,夜里整理成文,倒也逍遥自在。
“那你怎么不回船上去写故事,还和我们同路呀?”齐衡揶揄道。
余晏舟一本正经:“昨晚那个关于判官的噩梦让我十分在意。我想去书院的藏书阁查一查关于判官的典籍。”
说起来他已辍学,原本是不必再去白鹿书院的。但真要论起来,余晏舟也是交足了学费的,课既然不上。看看书总是要允许的。
“我这不是好好的嘛。”冯秋白宽慰余晏舟,“不过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代表不了任何事情,不必放在心上。”
齐衡突然想起一个主意:“咱们酆都前几日不是来了一个崔老道。‘算凶不算吉’,特别灵验,大家都叫他‘老神仙’。余兄你若是不放心,何不找他替你算一卦……”
他说着朝前看了一眼,只一眼,便停下了脚步。
原来不远处,有一个老道正举着一只招旗站在街边上注视着他们。
不是别人,正是他口中那个“算凶不算吉”的崔老道!
“真邪门了,一说就到。他就是崔老道。”齐衡悄声对余、冯二人说道。
余晏舟犹豫片刻,附耳道:“秋白……要不你就算一卦吧?”
冯秋白却毫不不犹豫:“快走吧,我们还是快去书院要紧。”
虽说冯秋白不是“心学”门徒,但也颇为“知行合一”,嘴里说着心中的话,双脚已经执行起来。他率先经过崔老道,正眼都没瞧他一下。
余晏舟和齐衡对视一眼,也只好跟了过去。
“公子请留步!”身后想起崔老道的声音。
这一声立竿见影,三位公子纷纷留步,看向崔老道。
崔老道缓缓走到冯秋白面前,细细打量了他一番。
“这位公子,我看你巷路气暗,福德宫泛黑,鼻梁上现赤筋,恐有大祸。”
齐衡皱眉:“老道士,你这么说就太晦气了吧!”
冯秋白只是笑:“无妨,我本就不信这些。秋闱将近,与其听这些无稽之谈,不如赶快去书院温书。”
他倒是洒脱,说完转身就走。余晏舟和齐衡连忙跟上。
余晏舟忍不住担忧地回头看了崔老道一眼。
崔老道一张老脸,干瘦、精刁、多皱,皮笑肉不笑的……
(恐有大祸……)
再次路过这里的时候,已经是“月上柳梢头”的时分。
夜色渐深,街道两旁的灯逐渐被点亮。
余晏舟、冯秋白和齐衡离了书院,正结伴回家。
齐衡正说着什么“东玄先生出的那本《东玄讲义》可是猜中了上次秋试的策论题,还有那本《历科墨卷甄选》,我也是全背下来,这回解元是非我莫属了……”冯秋白时不时应付两句,也不与之争锋。
唯有余晏舟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那个崔老道,尤其是关于冯秋白的判词……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又走到了“丁记”香烛店门前。
齐衡突然想起,这里便是崔老道的算命摊子。
摊前依旧聚集着很多人,正在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余晏舟好奇心最重,见此情景,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走进人堆里去了。
齐衡不甘落后,也追着余晏舟去了。冯秋白本来不太想理会的,但可能确实撇下两人独自离去也不太好,无奈无奈,只好也跟了过去。
用“人去楼空”来形容或许不准确,因为崔老道只有一个摊子,并没有什么“楼”。但此刻崔老道已经“人去”倒是不争的事实,只留下一张小桌和一面幡旗在那里。
一阵阴风吹来,“丁记”香烛店门前的灯笼中的火烛被吹灭,好像刻意要渲染出恐怖的气氛似的。
寂静空荡的街道,让人忍不住有些瑟缩。小桌上的一叠纸页被风吹的翻飞,迎风撒了出去。
齐衡奇怪地看着纷飞的纸张,嘀咕:“这是什么……”
余晏舟迎风拾起一张,展开,细细看着,嘴上已经念了出来:“一支判官笔,判尽天下仇怨事。城外判官庙,生死簿定生死。”
余晏舟的官话说得很好,这些字也没有念错。可话听到众人耳朵里,大家都困惑不解。
“这事你怎么看?秋白。”余晏舟问道。
冯秋白拿过那张纸,只瞧了一眼,似是非常不屑:“判尽天下仇怨事?若是真的如此,还要衙门做什么。这老道装神弄鬼,不怀好意,我看……”
人群里有个中年男子,原本来说,只可称得上“略丑”,偏又长了个大痦子在脸上,就又丑了几分。他显得害怕极了,嚷嚷起来。
“今天可是中元节,这种邪乎的事情我可不沾了!”
他这一嗓子好似开了个场,众人这下子都议论开了。
“这不会是谁搞的恶作剧吧?还生死簿?”
“中元节,鬼门开,咱们酆都这回可要出大事儿了!”
……
“我说,诸位!诸位!”余晏舟来了劲,索性站在了小桌上,如同一个布道者,“诸位!这纸上说什么‘城外判官庙’,那我们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嘛!”
众人脸上神情各异,但这会儿子倒是都安静下来了。
齐衡明显有些害怕了,他看了看四周说:“这都戌时了,要不我们还是……”
冯秋白点点头,对余晏舟说:“晏舟,天色晚了,早些回去吧!”
余晏舟可顾不得这些,他扯着冯秋白的袖子朝城郊判官庙的方向跑去了。
齐衡看着他们,又暗暗观察了下众人的动向,心想:这下要是怕了也太跌面子了。他壮了壮胆,也快步跟上了余晏舟和冯秋白。
剩下的的众人面面相觑。有几个人按耐不住好奇心,也向城外判官庙走去。其他人有的做鸟兽散,有的既害怕又好奇守在原地等他们回来。
毕竟是中元节,夜幕里,有不少人正在路口祭祀着亲人。
纸元宝“呼啦啦”随风飘走,一眼望去,赶去判官庙的队伍,倒似是出殡一般。
城郊的判官庙,依旧那般老旧,漆面斑驳,布满尘土和蛛网。
风乍起,清脆诡异的铃铛声随风而起,“叮铃铃”、“叮铃铃”地响个不停。
余晏舟为首,众人此刻已赶到了判官庙前。
余晏舟听见铃声,心中无来由地一阵悸动,仿佛有什么不可名状的东西在呼唤着他。他慌忙跑了进去,只见判官庙里烟雾弥漫。
诡谲的铃铛声回荡在判官庙内,风将判官庙里落满的尘埃卷起。
烟雾之中,一个穿着黑袍、带着鬼面的人——应该……是人吧?——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判官像前。
“谁!?”
这一声是余晏舟喝的,用尽了力气。好像喊得越大声,胆气就越足。
黑袍鬼面看见有人来,手指微动,一阵白色烟雾从“它”身周散开,席卷了整个判官庙。众人捂住口鼻忍不住咳嗽着。
烟尘散去,等到众人回过神来,“它”早已消失。
余晏舟皱着眉头,匆匆走上前去。齐衡想拉住他,可惜余晏舟速度太快,没来得及。
(这……这是什么……)
只一瞬间,余晏舟便意识到自己见到的东西,很不正常——判官相端着的生死簿上挂着五块竹令牌,竹令牌下面各自系着一串银铃。
(这就是铃声的来源吗……)
余晏舟等人依次看着竹令牌。他从右到左念了起来:“张二乔、刘翠翠、冯秋白……”
(秋白!?)
余晏舟震惊地看着冯秋白。冯秋白也是一愣。
五枚竹令牌,冯秋白后面还有两块,分别写着“洪昭”、“郑虎”。
“鬼门大开,判官出来收拾人啦!”
“都是上了判官生死簿的人,判官要挨个索命吧!”
余晏舟听着众人的议论,不免担忧地看向那五块竹令牌。
冯秋白脑袋被砍、双目流血的画面,不由自主地萦绕在余晏舟的脑海……
(这五个人……不会真的挨个死去吧……)
善良之人一定不希望如此惨剧发生。
可惜,天不遂人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