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县的法场在城南,自袁知县上任以来,还未在此斩过一名犯人。
今日要斩的犯人,不是别人,正是昨夜“生死簿”上排在最右侧的张二乔。他是县里的屠户,贪杯、嗜赌、好色,虽不算是个泼皮无赖,但也是个颇有点讨人嫌的角色。
难道……这“生死簿”果然是真的吗?上了生死簿的人……一定会死……
这“生死簿”的传说也好,昨夜“判官庙”里“发布死亡名录”也好,此刻的张二乔全不知道,他只知道,他马上就要死了。
张二乔穿着囚服,带着手铐脚链跪在行刑台上,满头是汗。刽子手端着刀站在一旁。
亡命牌上面写着“斩立斩杀人犯张二乔”。没错,是立斩,因为罪大恶极。
围观在周围的路人小声嘀咕起来。
“昨晚的事你听说了吗?判官庙出现了生死簿,这张二乔就是那上面头一个!”
一个穿着捕头官服的人,回过头瞪了一眼。此人便是齐靖,也就是齐衡的父亲。
齐靖觉得鬼神之说纯属无稽之谈,教训路人道:“这张二乔奸杀李妙言,铁证如山。现在斩他,那是因为咱大明王法。行刑的日子好几日前便定下了,关那生死簿什么事?”
有位老者一边瞧着法场上的张二乔,一边在围观的人群中走着。这走着走着,便走到了齐靖身边。这位老者名叫沈似,正是南竹卿那北溟斋里的管家。
“这位官差大人。请问这罪犯所犯何罪啊?”沈似作了一揖,向齐靖问道。
齐靖回道:“老先生,这说起来,是几天前的事。本地李家有个未出阁的闺女李妙言,被这个叫张二乔的屠夫给奸杀了……”
没错,那是八日之前,也就是七夕节那一夜的事儿了。那一夜……
——漆黑的街道上空无一人。李妙言沿着路边匆匆向长街的尽头走去。
深夜的凉风发出“呜呜”的声音。
一阵略显沉重的脚步声在李妙言身后响起,李妙言整个人一震,微微侧头却没敢看过去,低垂着脑袋,满脸惊慌无措匆匆向前走。
那脚步声由远及近,由慢变快,随着李妙言步伐的速度变化而发生变化。
李妙言气息渐渐变粗,额角开始滴落下汗珠。
渐渐的,那脚步声渐渐减弱,直到消失。
李妙言看着前方远处,迎面走来两个更夫。她眼神一亮,松了一口气。
李妙言朝更夫方向快步走去,旁边黑暗的巷道中猛地伸出一只手,扯住了李妙言,另一只手用手帕迅速捂住李妙言的嘴。
李妙言眼神绝望地挣扎着,黑暗中露出了张二乔淫邪的面孔。
张二乔嘿嘿一笑,拖拽着李妙言退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巷道中。
巷道中隐隐传来李妙言的一声惊呼。
“救……”
偏巧两个更夫打着梆子从漆黑的巷子前走过——“咚!咚——”
“戌时一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呼救声就这样背掩盖了……
“……人证物证俱全,我就奉命将他拿回来了。这屠户张二乔垂涎李妙言已久。可没想到真能做出这等狼心狗肺之事。”齐靖说完,狠狠瞪了那张二乔一眼。
沈似点了点头,说了句“多谢官差大人相告”便转身离开了。
袁知县高坐监斩台,看了看日头,将令箭扔在地上。
袁知县:行刑!
刽子手手起刀落,鲜血飞溅。
众人正议论纷纷。有几个眼尖地看见洪昭正站在旁边。
洪昭六十来岁。日头很晒,他被阳光炙烤的满头大汗,看着张二乔的头被收尸的人捡起来,忍不住抖了抖。
“诶,洪老爷子,判官庙的事情你知道吗?你的名字可也在上面,这说起来,你是不是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别不是你为了养你那老秀才儿子,在当铺验当的时候,和掌柜合伙起来昧良心坑了人吧。”
洪昭听见旁边人的话,微微回过神,怒视这帮口没遮拦的一眼。
洪昭怒道:“我洪昭行得正坐得端,验当也都是童叟无欺,从来没打过眼。与张二乔那等混账有什么关系!就是崔判官,他能判我什么!”
洪昭说完,仿佛为自己鼓气一般,瞪了众人一眼,转身离开。引得众人一阵嘘声。
程澜驾着马车在街道上经过。豪华的四马油壁车十分扎眼,行人们纷纷侧目而视。
长江岸边。一只小小的乌篷船停泊在那里。余晏舟正和一个商人面对面坐在船板的草席之上。他们中间摆着一张小桌,桌上摆着一只大瓦罐。
商人狼吞虎咽喝掉了一碗鱼羹,来不及擦嘴就伸手探向桌上那只大瓦罐。余晏舟伸手阻止了商人。
商人不高兴,扔了几文铜钱到桌上。
余晏舟摇摇头,指了指船上立着的一只招旗,上面手书“一个故事一碗羹”。
余晏舟微微一笑:“兄台。我这里的规矩是分文不收。如果你还想再喝一碗鱼羹,必须再讲一个离奇的故事来。”
商人擦擦嘴起身,离开之前甩下一句:“你这鱼羹如此鲜美,偏偏要人讲什么故事来换,真是古怪……”
余晏舟起身笑着作揖:“兄台讲的故事我记下了。要是再有奇闻轶事,随时光顾。”
程澜驾着马车经过乌篷船边。
余晏舟解开绑在岸边的绳子,用船桨撑了一下岸边,乌篷船顺着水流漂起来。
南竹卿透过马车的纱帘看到船上的余晏舟,便掀起了帘子。
南竹卿半掩纱帘注视着余晏舟。余晏舟也看到马车经过,抬眼看到窗口的南竹卿。
和风拂过。余晏舟眼中,是窗里薄纱下若影若现的佳人。南竹卿眼中,是船上立着的翩翩公子。
两人短暂对视了一阵。马车行驶而过。乌篷船顺水漂去。
余晏舟心道:好气派的马车。应该是哪个大户人家搬过来了吧。
南竹卿坐在马车里,表情也有些惊讶。
她拿起软塌上的画像展开看——余晏舟与画中人相貌极为相似。
(这画中人……是三国的周公瑾啊……)
南竹卿这么想着,思绪飘回到了那个群雄逐鹿的年代……
——周瑜坐在船上抚琴。他察觉到有人来,双手抚灭琴声,抬头微笑……
南竹卿收回思绪,看着画像喃喃道:“他为何……与你如此相像?”
程澜的话在耳畔想起,打断了南竹卿的思绪——“主人,到了!”
马车停在一个类似书坊的空店铺门口。
南竹卿思绪被打断。她收起画,下车走进店铺。
“先挂匾吧。小心点啊,这可是王右军的墨宝,卖掉十个你都买不起他一笔!”南竹卿说完,便走进了店铺里。
程澜笑笑。她站在店门口,拿起一块匾,单脚点地,飞身而上,轻轻将匾额挂在了门堂前。只见匾额上面写着“北溟斋”。
众人看见这一幕,纷纷驻足。
“这北溟斋是个什么店啊?我怎么不知道酆都县开了这么一家店?”
“不晓得啊……”
此时,沈似从法场回了来,急匆匆走进了店铺里。
南竹卿回头看见他,笑道:“瞧你那着急忙慌的样子,还和年轻时一样,冒冒失失的。”
“主人,你吩咐我打探的事情,有了些眉目。”
“我吩咐你的事,没有十桩也有八桩。”
“是关于那判官庙里的……”
南竹卿听到此处,方才有了些兴致:“原来是这件事。真有人死了吗?”
沈似点点头道:“如主人所料,名单上的五个人,已死了第一个了。据说是个奸杀了女子的屠夫,叫做张二乔的,前几日判得,今日已经问斩。”
“哦?倒是意外的有些意思。”
“主人以为,这‘判官索命’一事,何解?”
“说不定不是‘判官’,反倒是‘财神’呢。阿沈,持续关注此案,事无巨细,都好好记录下来。”
程澜瞧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的,她也不甘寂寞,拍了拍手里的灰尘,也凑了过来,问道:“主人对这案子很感兴趣吗?”
南竹卿微笑道:“嗯。除了案子,我还对一个人很感兴趣。”
程澜还是头一回听南竹卿说“对一个人感兴趣”,心里一下子好多滋味搅和在一块,就忘了说话。只听南竹卿吩咐了一句“你这就去帮我去查一查他。”
寂静的郊外坟场,乌鸦在枯树上发出怪异的叫声。
齐靖和两个衙役拿着铁锹挖坑,旁边摆放着用草席子包裹住的张二乔的尸体。
一个矮胖衙役抱怨道:“齐捕头,这大半夜的,咱们犯得着上这儿找晦气吗?”
齐靖叹道:“我是看张二乔的老娘可怜,男人死得早,就这么一个独苗,现在又是这么个下场。”
另一个衙役不忿道:“她有什么可怜的,养出这么个畜生。李妙言才叫可怜!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还没嫁人就这么,唉……”
埋尸的坑挖好了,三人将张二乔的尸体扔进坑中,将土填好。齐靖将一块写着“张二乔之墓”的破木板插在坟头上。
他们刚要转身离开,一阵阴冷的风吹过来,枯枝晃动,满树的乌鸦“扑棱扑棱”飞了起来,一阵阵诡谲刺耳的叫声响起。
齐靖看着诡异的景象,打了个冷颤。
处理完了尸体,齐靖三人便匆匆离去了。他们心里免不得都在想: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还真是个……名副其实的……“鬼”地方呢……)
正走着,齐靖摸向自己的腰间,猛然顿住脚步。
“怎么了!?”
矮胖衙役瞧这老齐靖这一停,心里不自觉“咯噔”一下。
(这种鬼地方……别遇到什么事才好吧……)
“我钱袋没了”齐靖苦笑道,“应该是刚刚挖坟的时候掉了。走,回去找找。”
两个衙役被这个提议吓得不轻,直摇头。
矮胖衙役好言劝道:“齐捕头。这地方阴森森的,也不会有人来,要不明天白天我再陪你来找?”
(什么钱袋比命重要!?这鬼地方……)
“不行,我这个月的俸禄都在里面。”齐靖大喝一声,给大家壮胆,“走吧!怕什么!”
这齐靖平时为人豪迈,颇有小说里“及时雨”宋江的风采,很有些人缘。此时两位衙役虽说是千万个不甘不愿,但碍着面子,还是跟着齐靖走回了坟场。
果然,远远就瞧见钱袋躺在地上。齐靖心里算是放心下来。
矮胖衙役愣愣地看着前方……
(前方……那……那是什么东西!?)
“那……那是什么?什么时候出现的……”矮胖衙役声音和双腿,都在发抖。
齐靖回头看过去,插在张二乔坟头的木板上,不知被谁挂着一枚竹令牌。这竹令牌和判官庙里的造型相同,只是小了一大圈。竹令牌尾部的铃铛随着风动“叮铃铃、叮铃铃”作响。
(不会吧……这种鬼地方……)
齐靖壮着胆子走上前,那竹令牌上用血红的墨写着“张二乔”三个字,这三个字上还画了一个勾。
齐靖控制不住地后退了两步。
(生死簿……勾魂笔!?)
周围阴风阵阵,云层遮蔽了月光,坟地周围亮起了幽幽的鬼火,显得异常诡异。
矮胖衙役脸色煞白,好似从坟墓里爬出的僵尸。
“勾魂笔……不会是崔判官吧?”
“难道真的有鬼!?”另一个衙役随声附和。
齐靖也有些害怕,但到底老成持重,嘴上说着“胡说什么!赶紧走!”脚下已忙不迭地开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