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竹卿那时与余晏舟还未相逢,自然也就不知道他长得几乎和千年前的周郎有九分相似。
余晏舟跟随着韩员外走进韩氏祠堂中,祠堂四周挂着历代祖先的画像,祠堂正门对面的那一面墙整齐摆放着祖先的牌位。
韩员外站在余晏舟身边,看起来十分焦急。
“余公子,这便是那个……‘闹鬼’的判官铃了。”
余晏舟顺着韩员外所指看过去,看到祖先牌位旁边悬挂着一只巴掌大小的铜铃铛。
他好奇地凑过去仔细查看,只见这只铃铛看起来并无异样,只不过个头大一些,铃铛底部刻着一行字。
赏善罚恶,胜似神明。
“我家先祖在唐朝宣宗时,任扬州判官一职。他与崔珏崔府君是至交好友,这只判官铃就是崔府君铸造,赠予先祖的。”韩员外娓娓道来,但藏在语气里的骄傲,还是颇为明显,“它原本一直放置在阁中保管,这次为了筹备中元节祭祀大典,我们特意让高僧将它请了出来,供奉在这祠堂里。”
余晏舟点点头,问道:“您所说的‘闹鬼’,究竟是怎么回事?”
韩员外叹了口气,道:“七月初八那天,家父子时来到这里,为中元节祭祀大典做准备……”
——七月初八,夜里……
韩员外的父亲韩老爷独自提着一只灯笼,走进了祠堂。他把灯笼插在柱子上固定住。
韩老爷站在祠堂里祖宗的牌位前,点燃了一炷香,向牌位拜了拜,接着把香插进牌位前的香炉里。
就在这时,毫无征兆的情况下,黑暗中传出了一声清脆的“叮铃”声,接着又安静下来。
韩老爷有些惊讶,回头四处看着没发现有任何异样。
“人老了耳朵也不灵了。”老人嘀咕了一句。
他拿起灯笼正打算离开,这时黑暗中又传来一阵“叮铃”声,接着又复归寂静。
“什么人?”这一声里掺杂着老人的恐惧。
他提着灯笼开始四处寻找。这时黑暗中突然“叮铃铃”、“叮铃铃”铃声大作,响声传遍整个祠堂。
(有……鬼!?)
韩老爷害怕地举着灯笼,走近判官铃。灯笼的火光将判官铃照亮。只见,判官铃正在自己摇动着,铃声大作。
他吓得跌倒在地上,灯笼坠落。
铃声依旧自顾自响着,越来越响。火光照射下,判官铃在墙上拉开一条长长的影子,左右摇曳。
(真的有鬼!)
韩老爷连滚带爬跑出了祠堂……
“……从那之后,每天晚上子时,这判官铃一定会自己响起来,雷打不动。家父也一病不起,一直念叨着是我们子孙不孝,所以崔判官显灵,要降罪于我们家族。”韩员外说罢,长叹一声。
“先生不同意这个说法?”余晏舟随身带着笔墨纸砚,他一边将刚才的故事记录下来,一边追问。
“崔判官是我家先祖的至交好友,怎么会加害我们家呢。一定是这铃铛沾染了恶鬼邪祟,才会夜夜自鸣。”
“那可有请什么人来驱鬼?”
“当然请了!都请遍了。什么得道高僧或是江湖上行走的道士都请了过来,连做了好几天法事。”韩员外苦笑,“判官铃还是照常自鸣。可见这鬼魂十分厉害啊!”
余晏舟心道:还真有这种怪事呢……
韩员外向余晏舟作了一揖,道:“我听说余公子为了网罗各地的奇闻怪谈编纂成书,不惜从书院退学,不参加科举了。想必你一定见多识广。这次特意请余公子上门,万望公子不吝赐教驱鬼之法。”
余晏舟将手放在判官铃上,闭起眼,凝神感受……
(似乎……确实有妖气……)
“说不定这一次还真……”余晏舟想说“还真遇见鬼了”,但话没说出口,就被来客突如其来的一声打断了。
“这一次当然也不可能是什么妖邪作祟!”
余晏舟抬头看到有一个人走进祠堂,立刻面露欣喜。
“秋白,你来啦!”
来者收起雨伞,款步走入祠堂,一副书生打扮。
他就是余晏舟“青梅竹马”的好兄弟,冯秋白。
“晏舟,天色不早了,还下着雨,我们快回去吧。”
余晏舟不由分说把冯秋白拉到韩员外面前,介绍道:“韩员外。这位是冯秋白,他是……”
“哪里还用介绍,久仰大名了!”韩员外朝冯秋白一拱手,“大家可都说冯公子是‘酆都第一聪明人’呐!”
冯秋白露出不敢承受的表情,虚推了一下。
“秋白,你说这‘判官铃’自鸣的怪象不是妖邪作祟?”余晏舟的心思都在这“妖铃”上。
冯秋白瞧着自己的好兄弟,无奈笑道:“自然不是,这世上哪有什么妖邪!”
“那冯公子以为如何?”韩员外不解。
(不是妖邪作祟,铃铛还能每天子时自己响吗?胡说八道!)
“以为如何姑且不论,我已有办法能让判官铃永远不再自鸣。”冯秋白轻飘飘一句,口吻甚是笃定。
韩员外将信将疑问道:“怎么?冯公子也懂法术吗?”
冯秋白却避而不答:“不知道能不能借用一样东西?”
“是什么法器?”韩员外嘴上这么说,心中却想:我家中可没什么能降妖的法器啊……
冯秋白手中拿着一把锉刀。
韩员外和余晏舟都在旁边困惑不解地看着他。
只见冯秋白酝酿一番,然后……只是用锉刀在判官铃上“铿铿”锉了几下。
“可以了。”冯秋白宣布到。
韩员外震惊了:“这……这就行了?!”
冯秋白点点头。
韩员外心道:这小子在糊弄我吧!?
“冯公子,并非我不信公子的手段。只是……”韩员外分明就是不信,“只是我请了那么多大师都没有驱走恶鬼,阁下如此这般,只用锉刀锉两下就把鬼赶走了?”
(臭小子,糊弄谁呢!?)
余晏舟其实心中也有些存疑,但在他心中,秋白是绝不会错的,于是,他上前一步道:“韩员外,马上就到子时了。有没有用,很快就能见分晓。”
此言倒无甚毛病,事实胜于雄辩嘛。
韩员外将信将疑看了看两人。恰逢此时,门外传来打更的声音“咚咚”。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更夫报时。
余晏舟和韩员外听到都警惕起来,把目光缓缓投向判官铃。
只见,判官铃悬挂在那里,完全没有动静。这里一片寂静,唯有远处传来敲钟的声音。
“这……这……”韩员外“这”了半天,说不出别的字儿来。
余晏舟松了口气,冯秋白笑而不语。
韩员外对冯秋白深深作了一揖:“没想到冯公子竟然通晓鬼神之术,失敬失敬!”
冯秋白笑着摇了摇头:“我才不懂什么法术。不过是些不足挂齿的雕虫小技罢了。”
“秋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余晏舟也颇为好奇,瞧他的样子,还未参透其中奥妙。
冯秋白走到祠堂一侧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前。
“这破解之道,就在画中这句诗里。”
余晏舟和韩员外凑过去看——那幅画画得是一艘船漂在河上,河水中央有一座山,山上有一座寺庙。
画上提了一句诗。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冯秋白吟道。
余晏舟思考着……突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和《唐语林》里“曹绍夔捉怪”是一个道理啊……”
韩员外是“众人皆醒我独醉”,一脸迷茫。
冯秋白微微一笑,拍拍余晏舟的肩膀:“这些奇闻异事,你最是博学多闻,还是你来说吧。”
余晏舟也笑:“韩员外可注意到刚才一直有钟声?”
韩员外凝神听了一下,道:“的确,一直有钟声。应该是附近山上寺庙的钟声吧。不过,这里并非姑苏,怎么会有夜半撞钟的习俗?”
“员外您有所不知,这钟声并非姑苏的‘分夜钟’,而是为死者祈福的‘无常钟’。”余晏舟对这酆都城里的新闻旧闻,素来了如指掌,“七月初七,李家的小姐李妙言被奸杀惨死在街头。这几夜的‘无常钟’便是李家为她超度而撞响的。”
“不过这和判官铃自鸣有什么关系呢?”韩员外眼珠一转,想到唯一一种可能,“莫非……是李家小姐的冤魂……”
冯秋白心想:世人怎么都喜欢把自己的无知,赖在鬼魂身上。他耐心解释道:“因为寺庙的钟声与判官铃的音律相同,引发了共鸣。所以每夜寺庙敲响‘无常钟”’,判官铃就会相应响起来。我刚刚用锉刀锉了几下,就打破了判官铃原有的音律,自然就不会共鸣了。”
“竟然是这样……”韩员外有点儿意外。
冯秋白正色道:“当然。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鬼神,更不会有什么判官!”
“我呢,总想找到妖怪亲眼瞧上一瞧。你呢,总泼我冷水说没什么妖怪。”说话的是余晏舟。
“可事实上,所有的怪谈,确实都是人在搞鬼嘛。”冯秋白寸步不让。
天上下着暴雨。余晏舟和冯秋白共同撑着同一把雨伞。余晏舟肩膀老被淋湿,一个劲往冯秋白那边凑,有些狼狈。
两人争论着,经过判官庙门口。
大雨滂沱,判官庙破败不堪,庙门也被风雨吹倒在了地上,露出里面的判官像来。
“轰隆”一声雷鸣之后,一道闪电划过,瞬间照亮了那尊判官像。
判官像后面,躲着一个身着黑袍、面带青面獠牙鬼面之人,如鬼如魅。
“它”好似真的“判官”显灵一般,静静地注视着冯、余二人走远。
冯秋白并没有看见“它”,还在一个劲说着什么“这世上并没有判官”云云。
“它”隐约听见了冯秋白的这番言论,冷笑一声。
(没有“判官”?只怕是你见识少!)
周围一片黑暗。
(是风吹灭了油灯吗?)
余晏舟只觉得昏昏沉沉……
(我不是和秋白一起回家了吗?我……在哪儿)
依然是一片黑暗。
不知什么灯火,零零散散地亮起来……周围终于都明亮了……
(这里是……韩氏祠堂!?)
余晏舟发觉自己站在祠堂一角,他惊慌失措地打量着四周,不知为何又回到韩氏祠堂。
屋外下着暴雨电闪雷鸣。祠堂里一排排蜡烛随风摇曳。
(为什么又回来了?韩员外呢?……秋白呢?)
(秋白!?)
余晏舟一眼看到冯秋白面朝着牌位,跪在判官铃前面。
门外传来打更的声音“咚咚”。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更夫扯着嗓子喊道。
这时,判官铃开始自己摇晃起来,发出“叮铃铃”、“叮铃铃”的响声。这妖铃疯狂摇动,声音越来越大……逐渐到了震耳欲聋、让人头疼欲裂的程度。
好像……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疯狂摇动着它。
(鬼……真的有鬼吗?)
余晏舟忍不住捂住双耳。他看到冯秋白还是跪在那里,一副痴痴傻傻的样子,好像完全没听见铃声。
他想提醒冯秋白,但无论他怎么拼命开口,却就是发不出声音来。
这时,雷声和铃声齐鸣。一道影子从判官铃里飞了出来,站立在冯秋白面前。
那是一个身着黑袍、青面獠牙的人。
(或许……不是人,是鬼!)
“它”一副“判官”打扮,正死死盯着冯秋白。余晏舟在一旁吓得不敢喘气。
“竖子安敢口出狂言触怒本尊,今日特来取汝首级!”“它”指着冯秋白,喝道。
余晏舟想冲过去,但动弹不得,冯秋白依旧失魂落魄低垂着脑袋。
(秋白!秋白!快逃啊!)
寒光一闪,判官从袖中抽出一把鬼头刀,直接朝冯秋白脑袋砍了过去。
手起刀落,冯秋白的人头,滚落在了地上。空洞的双眼里,缓缓流下了血泪……
余晏舟惊醒,喘着粗气坐了起来。
(原来……是梦……)
黎明时分,天刚蒙蒙亮。
他正身处在一只乌篷船上,乌篷船系在长江岸边。这只乌篷船就是他的家,里面摆放着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和许多卷书稿。
冯秋白的性子随父亲冯季之,严守孔孟之道,颇为稳重。而余晏舟则和他那个死去的爹完全不同,是个逍遥洒脱、离经叛道之人。
他以船为家,为妖立传,是大家眼里的“怪人”。
(是梦就好,是梦就好,梦……都是反的吧?)
余晏舟心里这么想着,也就安心下来。
他原本是知道的——有些梦确实是反的,有些,却是预知梦。
人总是如此,害怕发生的事情,总找各种理由说服自己不会发生。事实上……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