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之上,余晏舟的乌篷船停泊在岸边。这几天忙着走访,他没有多余精力顾及乌篷船上的“生意”。
这回顺利抓住“判官”,又一连钓了好几条大鱼上来,他顿时心情大好,索性起了个大早,熬了一罐子香气扑鼻的鱼羹,然后就坐在船上守株待兔。
鱼羹香气四溢,随风飘到岸上,过路的人都不免驻足满口生津,根本就不怕没人上门。
果然,不一会儿就有一个中年南北货商人“登船拜访”。余晏舟和他相对而坐在乌篷船上,盛了一碗热气腾腾、晶莹剔透的鱼羹放在一旁。
商人瞟了一眼鱼羹,咽了咽口水。
“先生请讲吧。”余晏舟开门见山。
“我是浙江金华人氏,做南北货生意,终年在外奔波。我们当地流传着一个传说,有一位绝色佳人女子,四处游荡,每到一处都会设下棋局与人对弈。女子有言在先,若是自己输了,便嫁给对手。”
这个开头一下子勾起了余晏舟的兴趣。
(有点意思啊!)
“那若是对手输了呢?”
“若是对手输了,那女子便翻开一个像账本一样的册子,在上面写下对手的名字和一串数字,数字从十到几十不等。有人见过她的册子,厚厚一本密密麻麻写满了人的名字。”
“噢?这数字是何意?”
“大家都认为这个数字是代表钱数。也就是说,即使输了顶多也不过是赔个几十文,至多几十两罢了。若是赢了还能娶到这个貌美如花的女子。这样的买卖太划算了,大家都争先恐后和这女子下棋。但是短则二三十手,长则上百手,这些人无一例外都败给了这位女子。不过,这些人看着女子在册子上写的数字,如数把钱给女子时,这女子却说现在不要,以后自会来取。”
“这又是为何?哪有主动送上钱不要的道理,往后夜长梦多,找不找得到人都是问题哩。”
商人语气中透着一股子神秘,道:“其实女子写下的数字,根本不是钱的数目。每一个和她下过棋的人,全都暴毙而死,仵作根本检查不出死因。”
“噢!?”
“因为——那女子手中拿的是“生死簿”,写下的数字,便是取走对手剩余的阳寿!”
余晏舟有些诧异,口中喃喃道:“生死簿……”
(怎么又是“生死簿”啊!?)
“据说,这个女子是一名狐妖,从崔判官手中偷走了掌管生死的“生死簿”。她四处与人对弈,是通过下棋来赢得人的寿命。所以她能保持千年不老,维持着闭月羞花的容貌。大多数人却不明真相,结果都枉送了性命。我原本以为这只是传说而已,直到亲眼见到了……”
(亲眼……见到!?)
余晏舟凑近仔细聆听。
“那是我十岁的时候……”
——时间回到了五十年前。那时候这个大腹便便的商人还是个少年郎。
已是夜晚了,树林里飘着薄雾。少年独自行走着,焦急地四处寻找着回家的路,差点就要哭出来了。
那天,他独自溜出家门玩耍,和小伙伴们去山上玩得昏天黑地,结果天一黑,小伙伴们一哄而散,把他独自落在了山脚的树林里。
天渐渐黑了,还飘起了雾,少年走着走着迷了路。树木在黑夜的雾中变成三五成群暗绰绰的影子。四周寂静无比,偶然传来几声寒鸦的鸣叫。
他不知不觉走到树林深处,一抬头,眼前雾气散去,只见曲径通往一座小亭。似乎亮着灯笼,还有人坐在亭子里下棋。
这大半天总算见到活人了,去问问路也好呀。少年没多想,快步走向了小亭。
少年走到小亭旁边刚想进去时,一个想法在他脑中浮现出来——这么晚了,这里又是人迹罕至的树林,怎么还有人在这里下棋?想到这里,他迟疑了脚步,从树丛中探出个小脑袋,朝亭子里窥视着。
小亭里有一名女子和一个中年男人,正坐在一张石桌前下棋。少年一下认出来这个男人是他们当地的大户人家宋老爷,算得上是县里最有钱有身份的人了。
宋老爷为什么这么晚了,在树林里和一名女子下棋呢……
少年把目光转向那个神秘女子。他的视线里看不到女子的脸,只能看到她手托着腮,等待宋老爷落子,看起来有些无聊。对面的宋老爷苦思冥想,举棋不定。
小亭里亮着灯笼,柔和的光线笼罩着那名女子,给她的背影勾勒上一层朦胧的光晕,衬得如同画中仙一般。少年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了,同时心中一个念头冒出来,这个女子究竟长什么样子呢?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如同虫子一样,挠地他心里实在是痒痒,他的双脚被这“痒”驱使着,挪动了一下位置,但还是看不清女子的脸。
他又慢慢挪动位置……最后大着胆子从树丛里走出来,仔细看过去……
终于,女子脸稍稍侧了过来,月亮也十分配合地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月光倾泻下来,他在月光下看清了女子的面容。
这样的美人,他只在书中读过,在画里见过,或者是在大人说的传说里听过……
(传说?)
少年一个激灵,身体都僵了起来。他想起了奶奶说过的,关于棋中狐仙的故事……
——深夜与人下棋的绝世美女,这女子不会就是传说里的狐妖吧!
那女子等地不耐烦,似乎拿起一本册子随意翻着。
(那该不会就是“生死簿”吧……)
少年几乎都能看见里面密密麻麻写着人名和数字。恍惚间,这女子提笔写下他的姓名,回头朝他阴惨惨地一笑……
——原来只是幻想……但他还是被吓得够呛……
他低着头不敢再朝小亭看,蹑手蹑脚地离开,最后撒腿就跑。。
幸好他跑得快。第二天果真就出事了……
少年东跑西窜最后还是找到了回家的路。回家后免不了一顿打,但第二天他好了伤疤忘了痛,又溜到街上玩去了。
他拿着一串糖葫芦在街上溜达着。隔了一夜之后,昨晚的奇遇越来越不真切。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做了一个梦呢。梦里好像见到了宋老爷在下棋吧……
少年正捉摸着呢,经过了宋老爷的宅院。他发现有一些人聚集在宋老爷的宅院门口,门口还有捕快在把守着,忍不住凑过去看热闹。
“这里出什么事了?”有路人议论起来。
少年咬了一颗糖葫芦,歪着脑袋听着。
“你还不知道呢?今天早上,他们家佣人去叫宋老爷起床,发现他倒在床上,七窍流血暴毙而死,死得那个惨哟……”
少年嘴里的糖葫芦差点呛住。
“他是怎么死的呢?”
“奇怪就奇怪在这。他身上毫无伤口,平时身子骨也结实。仵作根本就验不出死因,只道是暴毙。”
“估摸着,他是惹上什么邪祟了吧……”
少年越听越害怕,昨晚那个一定不是梦了,自己肯定是撞上传说中的狐妖了。他脊背发凉,逃也似的离开了……
“这倒确实有些诡异。可惜呀,我没机会见到这个女子……”
余晏舟听完这段,冒出了这么一句。
(拿着“生死簿”四处与人下棋的美女狐妖,这可太有趣了!)
“余公子,我还没讲完呢。”
商人继续把这个故事讲下去……
——这故事后续一隔就隔了五十年。当年的少年郎已经成家立业,成了一个走南闯北的商人。儿时的那段奇遇,也早已遗忘在脑后。
前几日,商人来到酆都购置一批货物。就在昨天晚上,他因生意没谈妥,心里有些烦闷,就独自从客栈出来,沿着长江边一路走着。
江上浮起了一阵薄薄的雾气。他抬头看到不远处有一个水榭,里面有亮光,似乎还有人。这么晚了这里怎么会有人,商人有些好奇地走向水榭。
他走到水榭旁边,看到里面的石桌前,有一名女子正独自坐在那里,自己和自己下棋。
只见,她先下了一步白子,又拿起黑子思考着动了一步。
商人看着有趣,这名女子从背影看也是一位佳人。就是说不上来,哪里有些熟悉。商人没管那么多,心中想着——说不定还能有段露水姻缘缓解一下烦闷呢。他想到这里就迈步上前想去搭话。
那名女子听到了脚步声,拈着黑子的纤纤玉指迟疑了一下。
静静的月光下,女子回眸看着商人。
商人目睹了她的容貌,一下子停住脚步愣在那里。
活见鬼了……
“怎么回事?”余晏舟按耐不住好奇心,叫出声来。
“她就是我十岁时见到与宋老爷下棋的那名女子。五十年过去了,她的容貌竟然丝毫没变。她不是妖怪是什么!”
——商人和那女子对视……童年时的阴影一下子涌了上来。
商人就像当年那个十岁孩童一样落荒而逃。
商人讲得口干舌燥,拿起鱼羹咕嘟咕嘟喝下去。
余晏舟赶紧又给添了一碗。
(这故事……当得起再来一碗。)
“果然鲜美……余公子你经常行舟在江上来往,可也要多加小心,别碰上了那只狐妖。”
商人说着把剩下的鱼羹喝完。
余晏舟回味着商人的故事,悠悠地冒出来一句:“请问阁下……是在哪里遇见那名女子的?”
他心想:若是真有这般奇遇,叫我叫着一次也好啊。
其实,这女子他早已熟得很了。
她便是他的“冤家”,南竹卿。
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小屋,这里是刘阿炳家。
冯秋白站在门口向刘阿炳作揖答谢。
“本案凶手已经伏法。这回多亏了刘大哥的证词,帮了我们不少忙。”
“冯公子你太客气了,若不是你从前帮我洗冤,我此刻便在牢里了。快回去温书吧,我们都盼着你早日高中,回到酆都来给我们做父母官呐!”
冯秋白又作揖和刘阿炳告别,便往家中走去。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冯秋白沿着长江岸边走着。天上飘起了雨,越下越大。他没带伞,在雨中快步行走,四处寻找着能躲雨的地方。他一抬眼看到不远处有一座水榭,里面还亮着灯,急忙走了过去。
冯秋白走进水榭,看到南竹卿正背身朝他,坐在一张石桌前。南竹卿面前放着一盘围棋,她下一步黑子再下一步白子,自己在和自己下棋。程澜站在她旁边,专心看着这盘棋。
冯秋白饶有兴趣地站到一旁,看着南竹卿下棋。程澜先注意到冯秋白,刚想说什么。冯秋白用手指“嘘”了一下,然后看向南竹卿的棋盘。
南竹卿落下一枚黑子。
程澜忍不住拍手叫好:“这一步下得妙!这下白子必输无疑啦!”
南竹卿颔首道:“你倒是也能看出些门道了。”
“我看白子未必会输。”冯秋白却道。
南竹卿循声看去,见了冯秋白,微微一愣。
(是……他?)
两人四目相对,气氛瞬间静下来。程澜看看南竹卿又看看冯秋白,不合时宜地咳嗽了一声。
南竹卿这才回过神:“公子像足了我曾经见过的一个人。”
“噢?是敌是友?”
南竹卿脑中闪过一些片段,苦笑了一下摇摇头:“一言难尽,既非‘敌人’也非‘友人’,是一位‘故人’吧。”
冯秋白作揖道:“刚才扰了姑娘雅兴,是我失礼了。只因我的名字中有个‘白’字,便见不得白子落败。恕我鲁莽,我欲执白子与姑娘下完这局棋,如何?”
“嘁,这白子分明已是死局,你这不是自讨苦吃。”程澜忍不住嘲讽。说起下棋,别说赢过主人了,就是平分秋色的也没见过。这个书生还要用死局和主人对弈,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呀。
南竹卿反倒毫不介意,做了请的姿势:“公子请坐吧。”
冯秋白也不客气,坐到了南竹卿对面,开始与她对弈起来。
双方一交手,几步棋一下,便知道了对方的水平。棋路如其人,南竹卿下棋杀伐果决,招招见“血”。冯秋白则举棋若定,狡兔三窟。他们棋逢对手,难分伯仲,战事渐渐焦灼起来。南竹卿原本有些轻敌,现在也不免凝神思考,推演起冯秋白的棋路。
程澜棋艺虽然远远不及南竹卿,但也看出来这棋局一步一步渐渐朝着不利于南竹卿的方向发展,暗中有些惊讶。她低声提醒南竹卿:“主人,他竟然把局面一点一点扳回来了。你可不能轻敌呀。”
南竹卿点点头,瞥了冯秋白一眼。他镇定自若,宠辱不惊,如同运筹帷幄的军师。
“像公子这样的高手,我可是很久很久没见过了。”
冯秋白在棋盘上落下了一枚白子,还没等南竹卿做出反应,他就起身作揖。
“姑娘承让,我已经赢了。”
程澜诧异地低头研究着棋盘,也没琢磨明白怎么南竹卿就输了。她又试探性地看向南竹卿,担心南竹卿突然发怒。
“姑娘的棋风如此霸道,不像是闺房中的女子,反倒像是战场上的大将军。”冯秋白夸奖着——南竹卿在他见过的人里,棋艺确实算得上数一数二了。或许都能和“棋痴”李清浦一较高下了。
“公子的棋风阴险狡诈,总是声东击西、暗度陈仓。”南竹卿突然话锋一转,“不过,你高兴得太早了!”
南竹卿说着,在棋盘上下了一枚黑子。冯秋白看到这一步棋,怔住了。他没有说话,只是凝神又慢慢坐回了南竹卿对面。程澜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两人又连续下了好几手,冯秋白神情渐渐紧张,思考时间也越来越久。他眼中的棋盘化作战场,白色军队已经被黑色军队分而破之,一组一组围剿。而他俯视着部下门,雪花般飞来的求救信,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粮尽援竭而死。
但即便如此,冯秋白还是镇定地推演,寻找几乎不可能的一线生机。这一点,叫南竹卿也不免肃然起敬。一旁的程澜可没有这般城府,她看着主人快赢了,立刻喜形于色。
冯秋白举起一枚白子,看着棋盘,苦思冥想着。最终,他把白子放回自己的棋盒,伸手拿了南竹卿棋盒里的一枚黑子,放到了棋盘上。
这叫投子认输。
“晚生甘拜下风。”
冯秋白输得倒也有风度。
“你能与我下到三百多手,棋艺也是不俗了。”南竹卿道。
冯秋白看看四周天色,不知不觉已经这么晚了!本来还想着赶快回去温书呢,真是玩物丧志啊。平日里,他对围棋的痴迷根本到不了“棋痴”的程度。今天不知为何竟不知不觉沉溺其中了。或许并不是沉溺与下棋,而是沉溺与下棋的人。冯秋白不敢再看南竹卿,担心自己会不舍得离开。
“不知不觉已经这么晚了。”冯秋白站起身,“晚生打扰多时,先行告退了。”南竹卿倒也丝毫不挽留,点了点说:“刚好我也乏了。”
(为什么她不挽留心里隐隐有点失落呢,我不是急着赶回去温书吗?)
“在下冯秋白。不知道改天还能不能和姑娘再对弈一局?”
南竹卿伸向点心的手顿住了,脱口而出:“你就是冯秋白?”
“正是在下,怎么了?”
这就是余晏舟那小子整日挂在嘴边的人呀……南竹卿沉默片刻,笑着摇了摇头。
“若是有缘,自然能再见到。公子请回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冯秋白也不好再纠缠,就又作一揖,接着便转身离开。
程澜看着冯秋白离开的背影,好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
“主人,这位公子长得气度不凡,比那个什么鱼强多了。他是谁呀?”
“他就是那个什么鱼最好的兄弟。”
“啊!?”程澜大吃一惊。
南竹卿看到沈似走了过来,将一个食盒放到桌上,说:“主人,这是你吩咐的酒菜。”。南竹卿看到沈似想起了一件往事。她点点头笑了笑,说:“阿沈,说起来,你还是我下棋赢回来的呢。”。程澜一听里面可是有自己没听过的事,立刻来了兴致。
沈似面色沉稳回答:“主人那时救我出苦海,这份恩情永生难忘。”
“这里够静,我再待一会儿。你带着澜澜先回去吧。”
“是,主人。”沈似、程澜一起答道。
南竹卿不再和他们俩说话,只是看着刚才和冯秋白的那局棋,若有所思。沈似和程澜转身走了。
程澜悄声追问沈似:“沈叔沈叔,刚才主人说你是她下棋赢回来的,这事儿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哎。你快说说,感觉会是个很有趣的故事啊。”
沈似微笑着卖关子:“有不有趣,只有我和主人才知道了。”
程澜愤愤不平:“喂,北溟斋就咱们三个人,你们俩还藏个小秘密,哼,欺负我年纪小是吧……”
两人这么说着说着,走远了。南竹卿盯着那盘棋,脑中涌现出无数往事,这里面一件件都和那个长相与冯秋白相似的“故人”相关……
这可真是“他乡遇故知”,虽然……隔着一千三百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