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县衙后,袁知县的宅子里。
一个身穿铠甲的男子站在院中。
“这不是督抚大人府上的乔副官吗,不知您到此处,下官有失远迎。”袁知县一脸谄媚地走上前,季师爷跟在袁知县身后。
被称作乔副官的男子冷冷道:“督抚大人听闻酆都诡案,接连有人横死,特派我来查看。”
袁知县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下官,下官……惭愧啊,没想到这案子竟传到了督抚大人耳中。”
袁知县心里咒骂,哪个多事的混账把这事传出去了!他心里正把身边口风不严实的人列出了一份名单呢,乔副官的话立刻解开了他的困惑。
“说来也巧,督抚大人的妾氏顾娘子,是酆都县衙捕快齐靖的远房表妹。齐靖死了,这事便传到了顾娘子耳朵里,顾娘子为此茶饭不思,袁知县,你这事办得可不大漂亮啊。”
乔副官的话如芒刺,一根根爬到了袁知县的背上,搞得知县大人真是“如芒在背”。身边那个一天到晚被自己吆五喝六的齐捕头,竟然有这等亲戚,自己竟然丝毫不知道。袁知县一阵懊恼,早知趁人还活着的时候巴结一下……
“这,这,没想到齐捕快还有这样一门亲戚。下官,下官一定尽快破案。”袁知县弓着背,眼神慌乱无措。
“嗯,我这次来,不过是为督抚大人传个话。”乔副官的语气依然颇为咄咄逼人。
“您说,您说。”
“督抚大人说了,此案甚是诡异,为免引起城中恐慌,限袁大人三天内侦破此案。”
乔副官说完转身离开,袁知县两眼泛直,整个人都颓丧了起来。
“这可如何是好啊……”袁知县颓然欲倒,“三天破案!?那把我自己当‘判官’抓起来得了!”
季师爷也没什么好办法,只好祈祷:“如今只能盼着冯公子可以尽快破案了。”
袁知县心想:他们俩可是本官的救命稻草,也不知道他二人进展如何了……
袁知县心心念念的冯秋白、余晏舟二人,此刻正在冯秋白家中。
冯秋白将倒好水的茶杯推给余晏舟。
“……我今天了解到的就是这些了。”余晏舟把在李宅里的所见所闻,毫无遗漏地告诉了冯秋白。
冯秋白指尖蘸水,在木桌上写下了一个“乙”字:“周乙,如果他真是李妙言的情人,那动机便有了。”
余晏舟点了点头,脑海中浮现出周乙判官庙里扛着一副云梯、拿着一桶油漆的身影来。
“我之前去判官庙见到过周乙,是个古怪之人。”
“这我也略有所知。”冯秋白盯着桌上的这个“乙”字,“县里集资找了周乙髹饰判官庙。他身上沾染香火味,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是啊。”余晏舟完全赞同,“那周乙有云梯,若是用云梯,那泥地无足迹的谜团……”
余晏舟说着,走到了庭院里。冯秋白愣了一下,也跟了出去。
“如果用云梯,那这泥地无足迹谜团,不就迎刃而解了?”余晏舟指着院墙旁的一棵歪脖子老槐树。
冯秋白点了点头,看向有些破旧的院墙,边说边在脑海中还原着周乙的犯罪过程。
“如果用云梯……那便可直接从外墙的边缘爬上墙边的槐树。尔后周乙只需站在树上,将云梯伸缩至我家房外的青石板台上,攀爬下来,刚好越过了泥地。我家院子并不大,云梯可伸缩,他在槐树上,伸缩云梯刚好架在我门前的青石板上……”
“周乙进入房间后,行凶之后再顺着云梯爬回老树上,收起云梯,原路从树上,沿着云梯攀爬下去。如此,便完成了泥地无足迹谜团。之后,他再扛着云梯离开。”余晏舟接口说道。
他们俩说着说着,仿佛都能看见周乙扛起云梯,鬼鬼祟祟地四下看了看,然后阴笑着离开……
冯秋白又道:“因为周乙是漆工,时常扛着云梯到处行走,所以即便有人看见,也不会注意。云梯多用作战争,一直由衙门专人把控。不过周乙做的行当,只要登记造册,倒是可以租赁简易的云梯。县里能用上云梯的人,除他之外也没几人了。周乙正是用此制造了无足迹的谜团,企图让我们相信是所谓的‘判官索命’。”
余晏舟点头道:“而且这种手法简单易行,又几乎不会留下线索,真是狡猾之极。”
“如今所有线索倒都能合上,不过……”冯秋白一皱眉,又思索起来。
余晏舟最烦冯秋白喜欢“卖关子”,急问:“不过什么?”
“李妙言与周乙的关系,到底没有切实的证据。”冯秋白到底还是严谨许多。
“这有何难?”余晏舟原本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原来是这种小事,“要证明他二人关系,去他家一搜便知。”
“要去他家中搜索的话,咱们俩是没有资格的。”冯秋白瞧着余晏舟兴奋过头,连忙提醒道,“想来这事还是要先知会知县大人才好。”
“那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余晏舟说罢,大步流星而去。
冯秋白无奈笑笑,跟了上去。
周乙家门前。
冯秋白、余晏舟跟着袁知县,带着衙门中的数名捕快、衙役站在了周乙家门口。
童捕头上前敲门,无人应答。
“没在家?”童捕头扭过脸,瞧着冯秋白问道。
冯秋白略一沉思道:“现在还未取证,原本不该硬闯,但如今案情紧急,多耽搁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童捕头听了这话,又用征询地眼神看向袁知县。
袁知县还有啥可说的,乔副官丢下的“三日限期”如同一团火焰,知县大人真是心急如焚。如今区区一扇破门,如何能阻了他?
“督抚大人已经限时三日破案了,不能再犹豫了,直接把门撞开。”袁知县朗声下令。
童捕头点了点头,一脚将院门踢开。
直接引入眼帘的,是摆放在院中的云梯。进得屋内,异常昏暗,众人走进房中,竟看见满墙用油漆漆着“生死簿”上几人的人名。
冯秋白、余晏舟和童捕头眼中都闪过震惊。
“一定是他没错!”余晏舟脱口而出。
余晏舟看着一旁的架子上放着判官像,贡品香烛一应具全。香烛旁还摆着一个莲花灯,桌面上放着很多捏好的面人。
“秋白!你快来看。”余晏舟喊道。
冯秋白放下手中的东西,走过来。
余晏舟拿出从李妙言家带来的面人,和桌上的对比。
“应该是出自一个人之手,看来都是周乙做的。”
余晏舟放下面人,瞧见一只绣囊。他打开绣囊查看,发现里面有着一块锦帕,上面绣着一首诗。
——李之仪的《卜算子.我住长江头》。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冯秋白接过字条,轻声念了出来。
余晏舟从袖中拿出一张纸——那是当日从李妙言闺房中“顺”出来的,冯秋白将两份纸上的字迹对比。
“果然,是李家小姐的笔迹。”冯秋白鉴定完毕。
“这周乙与李妙言的关系已然明朗,名单上的人名更是涂写了满墙,足以看出他心中对此事怨愤难当。加上檀香与云梯,如今只要派人将周乙捉来,一审便知。”余晏舟说罢,看向袁知县。
袁知县哪里还会犹豫,当即下令:“立刻派人抓捕周乙!”
一个时辰之后……
“什么?没找到人?”是袁知县的鬼哭狼嚎。
“是的大人。周乙经常来往的地方都查过了,常接触的人也都盘问了一遍。”衙役见知府大人心情不好,这话也越说越小声,“判官庙更是搜查的重点。但……也没有找到人……”
“这可如何是好?”袁知县不知所措地看向冯秋白和余晏舟,“这该死的周乙难道是听到风声跑了?”
(限三日破案……我的乌纱帽啊……)
“应该不会啊,此事我们并未声张。”余晏舟也有些不解,“总不至于打草惊蛇吧。”
“那现在夜色已深,周乙他会去哪?”也不知道袁知县到底是问谁了。
(谁都行!求求老天爷快告诉我答案吧!)
可惜,众人皆陷入沉默。
不,不是“皆”,至少还有冯秋白不是。
“或许有一个地方,有可能找到周乙。”
看来,袁知县的“老天爷”就是冯秋白了。
郊外坟地一片阴森,李妙言墓前。
火盆里燃着黄纸,周乙跪在墓前,时不时向火盆中投掷元宝。
“妙言,我来看你了,这些日子未见你,我都快记不得你笑着的模样了。你怎么这么狠心,梦里都不曾来见我……”
周乙低声倾诉,如同梦呓。
身后脚步声响起……
周乙回头看过去,袁知县带着众多衙役将周乙团团围住。
好像是等到了久等之人,周乙没有丝毫惊慌,反而诡异一笑。
“终于抓住“判官”了!”每个人心里似乎都回荡着这句话。
说来真是奇怪,这坟地本该是酆都最悲戚之所在,在这星疏云密的暗黑夜幕之中,反倒被浓浓的“欢天喜地”之感包裹着。
“你怎么了,秋白?”余晏舟突然瞧见唯有冯秋白不似众人,依然心事重重。
冯秋白似乎正在想什么事,这才回过神,忧心道:“我总觉得……好像还没结束,还会发生什么事儿似的……”
“我看你是杞人忧天了吧。”余晏舟目送着衙役们押走了周乙,笑道,“‘判官’落网了,再也不会有人被杀了。”
余晏舟如果这时知道之后发生的一系列诡异之事,只怕此刻是笑不出来的。
当然还会有人被杀。
上了“生死簿”的人,一定会死。
翌日,衙门公堂上。
袁知县高坐堂前;周乙面无表情,阴沉着一张脸,跪在堂下。
知县大人看着周乙就气——都是这小子,装神弄鬼,杀了这么多人,差点害我丢了乌纱帽!
惊堂木一拍,“啪”!
“周乙,你可知罪!”
周乙环视了众人一圈,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阴沉的笑。
“罪?什么罪?那是他们的罪!妙言死得那么凄惨,那些人欺她、骗她、辱她,都是他们该死!”
周乙一边说着,神色越发癫狂。
余晏舟眼睛一眯,冷笑一声:“果然是你。周乙,张二乔已经为此偿命,你又何苦再牵连别人,残害无辜!”
“谁无辜?妙言才最是无辜。他们都是罪无可恕!”周乙吼道。
余晏舟一叹:“你如果诚心登门提亲,李老爷也未必不同意这门婚事。反而是你诱人私奔,才害死了李妙言。那你呢?岂不更是罪无可恕!”
这一问让周乙疯狂起来,他大笑着喊道:“你说得对,我该死!妙言走了我又岂会独活!但若是不将他们几人带走,我就是死了,也没脸去见妙言!”
“啪”的一声,袁知县重重敲响惊堂木。
“大胆刁民,事到如今,公堂之上,你竟还不知悔改,口出狂言!”
周乙眼神中丝毫没有惧意和悔色,满是偏执疯狂。
“罪人周乙,散布恐慌,残杀人命,罪无可恕,明日午时,当街问斩!”袁知县说完,如释重负。
(明日之后,再无“判官”,再无人会枉死……吗?)
周乙被衙役们压了下去,袁知县笑眯眯看着坐在旁边的冯秋白和余晏舟。
“这次能这么顺利地捉到凶手,多亏了二位公子。这下我也能和督抚大人交代了,可是让本官松了一口气啊。”
(嘿嘿,乌纱帽保住了!)
“这回,在我们身边贴身保护的捕快们,也可以歇上一阵了。”冯秋白一脸愧疚,“说起来这些日子真是麻烦他们了。”
(尤其是齐捕头……)
“这有什么麻烦的,本来就是分内的事。”袁知县缕着自己的小胡须,满面红光,“如今案子结了,皆大欢喜啊。”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耳欲聋。
来往的路人纷纷驻足,是王记酒肆门前点起了炮仗。
刘翠翠站在门口,面泛红光,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判官”落网了,明日就要问斩!哈哈,大快人心!
“老板娘,这是有什么喜事啊,炮仗放的十里外就听见了。”
“是因为那案子结了吧。”
“是了,是了,凶手被抓,我这心里痛快。今日来我王记酒肆吃酒的,价钱通通折半。”
这一番对话,让四下一片欢腾。
“哈哈哈,老板娘大方,咱们得捧场啊!”不知谁嚷了一嗓子。
其他人一阵应和,纷纷走进酒肆。
……
郑虎从旁边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封信。刘翠翠娇俏地看了郑虎一眼。
“去哪了?”
“我儿子给我寄的信。”郑虎脸上洋溢着慈父的笑,“这事他也听说了,担心得很。如今好了,总算风平浪静,性命无虞啦。”
“你说你一个大老粗,生的儿子倒是出息,八股文章写得好,人在临县,名声却都传到了酆都城。”刘翠翠心情大好,声音嗲嗲的。
郑虎憨笑一声,心中也快活起来。毕竟翠娘最近心情不佳,好几天没给他好脸色了。
如今……一切仿佛都变得好起来了!
(“判官”明日就要被斩首示众,太好了……)
刘翠翠凑过来,贴身附耳道:“要我说,你就让孩子来酆都算了,咱俩如今这样,我也算他半个娘,这也得多多接触,以后才能和和睦睦的不是?”
郑虎被刘翠翠这一靠,心中一荡,骨头都酥了。
“老家那边人少清静,他在那温书也挺好。他以后若是敢与你不痛快,老子收拾他。”郑虎拍着胸脯,多少想拿出些未来“一家之主”的样子。
刘翠翠轻啐了一口,娇媚地看了郑虎一眼,扭着屁股走回到了店里。
这是他们二人,最后的欢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