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晏舟坐在堂屋的椅子上,仆人早上过了茶,已经退下了。
他一个人被丢在这儿也有一会儿了,有些无聊起来。
呷了一口,里面也没几片茶叶,实在是清淡无味。他本身也没什么心思品茶,四处打量起来。
这里是李宅,李妙言和父亲李清浦住的宅子。堂屋十分宽敞,不奢华但整洁清雅。隔断上点缀着一些青花瓷器,四面墙上也挂着些文人字画。虽然仔细一看都不是什么名贵的物品,但大户人家的架子还是勉强维持着。
余晏舟提醒自己今日无论如何要在李家找到线索。因为判官庙“死亡名单”上的五个人,似乎都与李妙言之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而且……除了“李妙言”,再也找不出这五个人的共同点了……)
“咳咳”,身穿素衣,身形消瘦的李清浦一边咳嗽着,一边走了出来,丧女之痛仿佛让他几天内身形小了一圈。余晏舟连忙起身作揖,叫了声“李先生”。
李清浦神色淡淡地点了点头,微微打量了一下来客客:“余公子倒是稀客,此番前来,所谓何事啊?”
余晏舟刚想回答,突然感觉有些异样……
——李清浦这么走过来,迎面带了点风……
余晏舟鼻子动了动,微微皱了皱眉。
(这是……是……好熟悉的味道……)
“……余公子?”李清浦的话打断了余晏舟的思绪。
(或许……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余晏舟回过神来,答道:“李先生,我今日前来打扰,乃是为了您家小姐,李妙言。”
李清浦微微愣了一下,脸色瞬间就往下一沉。他别过脸,目光低垂,伸手拿起来桌上的茶杯掀开盖子,微微吹了一吹,故意换了一副云淡风轻的口吻。
“小女已经亡故,不知……”
余晏舟单刀直入道:“先生可知酆都城内近些日子出了一桩‘判官索命’的奇案。我奉袁知县命令,调查此案。”
李清浦有意无意地听着,抿了一口茶。
“查案至今,发觉此案似乎和令爱之死有关。”
“啪”的一声,李清浦将手中的茶杯重重摔在桌子上,吓了余晏舟一跳。茶水都溅了一些在桌上。
李清浦虽不善理财,以致家道中落。但到底是清流人家,骨子里有读书人的傲气。他好像被余晏舟的话刺痛了,预备拂袖而去。
“小女已然亡故,又怎会与此事有关?我李家虽不富贵,但也是清流人家,这种有辱门楣的事情可不要胡乱与我家攀扯。”
李清浦压抑着怒气,努力维持着读书人的体面,但明显能听出他的声音已经微微颤抖。他说完就站了起来,吩咐一旁站着的仆人说:“收拾桌子,送客!”
余晏舟见情况不妙,也顾不上许多,立刻站了起来。
“先生,李小姐尸骨未寒,我本不该来此打扰,但凶手逍遥法外,为了案子,我也不得不来一探究竟。”
余晏舟语气十分急切,李清浦听着也不得不停下了脚步。他走到李清浦面前,又恭恭敬敬施了一礼,郑重说道:“现如今,种种线索均指向李家,极有可能是有人在为令爱报复杀人。”李清浦愣了一下,板着脸缓缓坐了回去。
“李老先生如果不配合,我也只能禀明知县,请你过堂问话。您何不再仔细想想,有何人会这般行事?”
余晏舟这几句话既给了李清浦面子,又暗中含了些威胁的意味。
仆人正要收走茶水呢,一眼到老爷怎么又回来了,停下手中的活看着李清浦。李清浦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余公子说了半天,原来是在怀疑我李清浦啊。我听闻前日死了个捕头。不说旁的,那一日我可是整日呆在家中,他可以替我作证。”李清浦冷笑一声,伸手指了指仆人,继续说道:“我若是凶手,难不成会分身之术?”
余晏舟琢磨着李清浦的话,又问道:“那先生可知,令爱平日里与什么人相交甚密?”
李清浦又有些不悦:“小女自幼养在深宅,读书习字。也不过是近些年家中有些拮据,夫人又去了,才不得不掌管一些家事。她又未曾婚配,平日里出门也断不会招蜂引蝶。我从不曾见她与谁亲近。”
余晏舟观察着李清浦的表情,安定自若,不像是在撒谎。他觉得这样问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就点了点头问:“不知可否去令爱房中查看一下?”
李清浦捻了捻胡子犹豫了片刻,叹了一口气说:“随我来吧。”
余晏舟随着李清浦走出堂屋,沿着走廊走到一侧,一间上锁的厢房前。李清浦从腰间取出一把钥匙打开锁,“咯吱——”一声,把李妙言闺房的门推开。
李清浦微微转身让了一下,余晏舟迈步走进房中。李清浦则站在门外,并未跟进来。
“小女……小女走了以后,从未有人踏入半步。”
余晏舟走进房中,从一个山水画屏风绕了过去,正式进了李妙言的闺房。房间里淡淡的脂粉香气还没有散去。余晏舟四处走动查看着,梳妆台上摆放着一面铜镜和各种化妆品。闺房倒也算得上雅致,但似是沾了这李宅的破败之相,余晏舟竟也品出些“暮气”。
(也可能……是亡者故地的缘故吧……)
余晏舟试图找到一些有可能是线索的东西。但事与愿违,房间中似乎并无任何值得驻足的东西,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家的闺房嘛……
他四处走动,一不小心,将架子上的一个木盒碰倒,掉落在地,里面撒出了一叠纸和一只做工精巧的面人。
余晏舟捡起纸张翻看。
上面写着: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余晏舟稍微品了品字。心想:这字颇为娟秀,应该是女子写的。
又看另一张纸——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一叠信纸写得全都是情诗。
李清浦在门外听见东西掉落的声音,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放心走了进来。他一眼看到余晏舟正在翻着信纸,有些惊讶地从他手里抢了过来。
“这是什么?”李清浦翻着信纸,越翻越是慌张,有些面红耳赤。很明显他也是头一回见到这些东西。
(这些污秽之物!)
趁着李清浦看诗的时间,余晏舟把面人捡了起来摆弄着。这面人倒是非常精巧,栩栩如生,展现得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场景。还有个底座,上书“七夕赠妙言妹”六个字。但这六个字写得横七竖八,颇为糟糕。同这捏面人的水平相比,可是大相径庭了。看到信纸上的情诗和面人上的赠言,余晏舟心里明白了大半。
“令爱不会是有了心上人吧?”他冷不丁问了一句。
李清浦一下子急了,急忙反驳:“这不可能,小女还为婚配,怎么会,会……”他边说着边把信纸放回了盒子里。
“你凭几句随手摘录的诗……”李清浦一转眼又看到余晏舟手中的面人,不由分说也抢了过来,和信纸一起放回盒子里。“还有这么个玩意,就想毁了小女名节,侮辱李家门楣?”
余晏舟看着李清浦,表情严肃起来,语气也郑重起来。
“李先生,您素有贤名,我平日里也十分敬重你。可如今事关命案,您可要想好了再说。如若在此事上有所隐瞒,耽误了案子,那可就不是我俩坐在这能说道的事了。”
余晏舟这番话说得恳切,李清浦他沉默了片刻,最后一声叹息点了点头。
余晏舟跟着李清浦来到了李家的庭院里。
在冷清的李宅里,这里算得是最僻静之处了。
最适合说些,越少人知道越好的话。
李清浦斟了两杯茶,他沉吟片刻,面上有些难堪。
“余公子,此事事关小女名节,若是查明之后与案子并无干系,还望你能保守秘密。”
余晏舟点点头道:“您放心,若是与案子无关,我全当从未听过此事。”
李清浦看着不远处的主宅前厅,目光露出了一丝悲伤。
“那日是乞巧节,也是小女的生辰,我特意嘱咐下人做了些妙言爱吃的菜……”
乞巧节……
——餐桌上放着好些食物,看着十分丰盛。
李清浦面带喜色,倒了一小盅酒。
“妙言啊,今日是你的生辰,过了今日你便及笄了,爹为你高兴。”
“谢谢爹。”李妙言是个开朗的姑娘。
李清浦喝了一小盅酒:“你娘去的早,这些年都是你操持着家里,爹知道你辛苦。如今你成人了,也该为你议亲,找个合心的夫婿了。”
李妙言吃了一小口,笑得有点勉强,点了点头。
“我旧友常家的儿子,今年中了举子,前程似锦。他家也曾与我提过,待你及笄后娶你过门,回头我问上一问。”李清浦喜滋滋地说道。
在他看来,这举子便是个合心的夫婿——至少合他的心。
李妙言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
“爹,我不想嫁什么举子。”有些为难,但李妙言还是将这话说出了口。
李清浦疑惑道:“常家的公子幼年时也来过家中,当时你不是缠着人家同你玩儿,还说他如何好的吗?现在怎么……”
李妙言羞恼起来:“那只不过是儿时戏言。爹,常家公子少年才俊,女儿不想高攀,只想找个知心人,平平淡淡我就心满意足了。”
李清浦无奈地看了李妙言一眼,随即摇了摇头。
“好,我也不强求你。但我见你这样子,怕是心中有人了吧?你和爹说说,若是合适,爹也好为你筹备着。”
李妙言看着李清浦,有些犹豫,随即咬了咬牙,夹了一块菜讨好地放到了李清浦碗中。
“女儿确实心中有一人,他虽不是高门才子,也是勤恳稳重的老实人,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
李清浦看着李妙言一脸娇羞,也十分高兴。
“行,你若是这么喜欢,那就带来给爹见见,他是哪家的学生啊?”
李妙言心虚地移开眼神,声音弱了下来:“他……他不是读书人……不过他有手艺傍身,做些漆砌髹饰的营生,还会捏面人,我 ……”
李妙言正说着,“啪”的一声,李清浦将碗筷摔在桌上。
“胡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他这样的人你嫁过去,日后能有什么好日子?”
李妙言眼眶一下子红了:“爹,他是真心待女儿好的,我也是真心待他,你就应了女儿这次吧。”
“什么真心待他!你还知不知道羞耻二字!这事绝对不行,从今天开始,你不要出门了,就在家呆着。至于你的婚事,还是为父做主。”李清浦真生气了。
李妙言急唤:“爹!”
李清浦没再与李妙言多说,转身离开,李妙言不甘心地跺了跺脚,抿着嘴不知该如何是好……
……
余晏舟静静听着。
这番对话发生在乞巧节……乞巧节就是七夕节,就是七月七……
(就是,李妙言被张二乔奸杀的日子!)
李清浦叹了一口气。
“我那时也是气极了,言辞太过激烈,若是我知道妙言会……会……一气之下,当晚就离家与那人私奔,我定然不会那般训斥她。”李清浦说着,脸上皆是悔意。
“那卷宗上写的,李小姐是为了给您买药才深夜出门……”余晏舟刚问出口,心中立马就有了答案。
李清浦说的话,就是余晏舟心中的答案——“唉,还不是为了小女的名节,人没了,再没了脸面,这让众人如何看妙言,如何看我们李家啊!”
“做漆砌髹饰的营生……”余晏舟说着心中“咯噔”一下——不会那么巧是那个人吧!?——“那李老先生,你可知令爱的心上人,姓甚名谁?”
“还能是谁!?”李清浦气恼,“不就是镇上的漆工周乙嘛! ”
余晏舟愣了一下,猛然睁大双眼。
判官庙……周乙那空洞的眼神……古怪的神情……
(周乙!?)
余晏舟倒吸一口冷气。
他现在只想赶快冲道冯家,赶快把这个发现告诉冯秋白。
(周乙……判官庙里的周乙……李妙言的情郎……)
好像终于发现了那条暗线,一切都被串联了起来!
仆人是看着余晏舟的身影走远才关上大门的。
他一回身,看见了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李清浦。
“老爷,人已经走远了。刚才他还问了我,前日您是否再家中。”
“你如何答的?”
仆人立刻露出谄媚的神色:“小的当然是照老爷吩咐回答的,说老爷整日都在家中。”
通常这样的情况,做老爷的就该从袖子里掏出三五文赏钱赏给下人。仆人也维持着谄媚的表情有所期待。李清浦则捻了捻胡须,微笑了一下,就算是奖赏了。
仆人暗暗有些失望。
李清浦看着仆人,好像在解释一般:“小姐死了,查来查去还能复生不成?我这么做,无非是免受查问之扰。”
何必对我解释这些个……仆人总觉得老爷说这番话的神情,多少有些不自然。
“下次若是他还来,就随便找个借口,回绝了罢。”
李清浦转过身去,仆人见不到他说这话时的表情。
“好的。”仆人应了一声,又道,“老爷之前说,祠堂的香烛用完了,我已经添置了新的,放在了祠堂的香案上。”
李清浦点了点头,转身往祠堂走去……
李家祠堂里。
李清浦站在香案前,将一簇香烛点燃,插在了香炉里。
他直愣愣地看着祠堂前摆放着的牌位和李夫人的画像,悠悠叹了一口气。
“夫人,你莫要怪我才好啊……”是李清浦的轻声呢喃。
香烛燃烧,一缕轻烟飘然而上。
那是……檀香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