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殿中,因雪川宗盘踞玄天境第一宗门名头已久,故攒下累世资源不可计量。殿中一器一物,皆奢华非常,斗光争艳,奢靡得竟有几分暴发户气象。
高首玉座之上,燕不屈却是一身素衣,打扮极之简单。
却如一抹轻雪,在一片耀阳光华中透出出尘之态。
灵药谷的大师姐李婉华正自向燕不屈汇报:“谷中已备好灵药,每逢三日,都会给黎师妹送去一次。黎师妹所修雪心诀本便是极凶险功法,极易走火入魔。故哪怕是被软禁府中,灵药谷也绝不敢断了对黎师妹身子得调养。”
说到此处,李婉华轻轻皱眉,似有几分为难之色。
她模样清秀,不过算不得绝色,至多不过中上之姿,但说话声音却很好听,令人觉得很舒服。
燕不屈天纵之姿,又在雪川宗有无双权势,兼有稀世容光。故雪川宗许多女弟子每逢窥见,都禁不住心驰神摇,不能自持。
但李婉华却是淡然自若,素来镇定,绝无半点失态。
很少有人留意到李婉华的一些小细节,她每逢见燕不屈,会下意识去捋顺发丝,背脊也会挺得直些。这些小动作旁人甚少会留意到,自然更不会注意到李婉华那极微妙的细润心思。
不过李婉华这些暗暗心思仿佛也是徒劳,这几年仙长跟前只有一个黎皎皎。哪怕如今黎皎皎失宠,似也轮不到别人。
她口中却说道:“不过因奉仙长之命,前去游说黎师妹向何仙子认错,黎师妹却生出了恼意,因此将我逐走。是我言语失当,不过我已让谷中其他师妹给黎师妹送药,免得黎师妹见我生出恼怒。”
李婉华是奉燕不屈之命劝黎皎皎认错,可黎皎皎纵被软禁,却这么断然拒绝,自然显得不知好歹。
果然燕不屈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李婉华马上替黎皎皎求情:“黎师妹只是年纪小,不懂事,难道真要将她逐出雪川宗?”
燕不屈让她给黎皎皎带话,说黎皎皎如若不肯向何昭娆道歉,那自然将之逐出雪川宗。
燕不屈可能是一句气话,可李婉华却似如临大敌,替黎皎皎操心,似担心燕不屈一言九鼎。
她飞快说道:“皎皎她心里藏着对宗门情分,虽不愿意道歉,但也绝不愿走。她说哪怕当真被逐出雪川宗,她也要再重新投身弟子考核,再拜雪川宗门下。”
李婉华垂下头,她嗓子越发伤切:“皎皎性子倔强,绝不甘愿背负一个污名离开雪川宗。”
若黎皎皎是背负污名,那就是燕不屈处事不公。
她身为低微,燕不屈极具有压迫感,李婉华这些言语也小心翼翼,极是斟酌。
燕不屈轻轻哦了一声,目光落在了李婉华身上。
谁都知晓李婉华平日里跟黎皎皎关系极好,哪怕黎皎皎声名尽毁,李婉华也常去探望。
可这些手腕,在燕不屈跟前也是不值一提。
燕不屈望着她,却忽而道:“其实你并不喜欢皎皎,是不是?”
李婉华面色蓦然一僵。
她本可砌词狡辩,可在高阶修士跟前撒谎也不过是徒劳无功。
李婉华蓦然跪伏于地:“婉华只是为仙长不平,能入雪川宗,得仙长宠信爱惜,本是她莫大福气。黎师妹栽赃陷害,仙长也不过是将她软禁,罚得轻得不能再轻。可她犹嫌不足,口口声声,说仙长徇私,辱及仙长你的名声。”
她人前一向清雅,可如今双眸中却透出了几分狂热。
不过她这样情态被燕不屈瞧在眼里,也觉得这也没什么稀奇。
燕不屈缓声:“退下吧。”
李婉华如梦初醒,收敛神色,行礼退下。
而李婉华掌心却浮起了一缕热潮,隐隐有些汗意,就如她小心翼翼掩着的那个秘密。
她是灵药谷的大师姐,精于医术,每逢三日送药,她自然也察觉出黎皎皎有走火入魔之兆。
如若黎皎皎这么死了呢?
当然若真出了事,她也不能将过失担在自己身上,故而她借机和黎皎皎闹翻,再使唤两个师妹代为送药。
那二人年轻气盛,她也曾听到两人私底下议论黎皎皎,大约是颇为不满。
既然心存不满,自然难免有所疏失,未能将黎师妹身躯调养妥当。
李婉华眼底透出了一缕细润的幽光,那两孩子若当真因疏忽害死了雪川宗一个天才弟子,到时自己还要为两个师妹求求情。
她为人一向是极好的。
想到此处,李婉华面上不露,她一颗心却在狂跳。
这时候李婉华便窥见了迎面走来的大师兄陆显之,她慌忙收敛了自己心神。
陆显之着玄衣,生得高挑,身量却清瘦。他如此御剑而来,宛如一片沉沉的乌云,带着一缕极锋锐怒意。
玄天境的修士们大抵容貌俊美,姿容出挑。偏偏陆显之脸部面皮焦黄,甚是难看。
据说陆显之原本容貌颇为俊美,可为了练功,将好好一张脸给练坏了,一张面皮焦黄冷漠。可陆显之也只说皮囊枯骨,容貌好坏,皆不必放在心上。
谁也没想到陆显之这么个冷性的人却对黎皎皎另眼相看,宠溺非常。
自打黎皎皎出了事,陆显之也来得勤。
李婉华姿容温婉,向陆显之行过礼,可陆显之面有忧色,竟未多看她一眼。
那是自然,想来陆师兄如今只挂念黎皎皎的事。
李婉华没有生气,或许她已经习惯,这修士界对天赋出挑弟子总是高看一筹。
她就是天赋平庸,哪怕她千般谋算,谋得一副极好口碑,也成为宗内灵药谷的大师姐,那又如何?
若黎师妹当真不在了,那就好了。
她心里那个嗓音又响起,轻柔又恶毒。
她却未留意到自己尚在殿中时,燕不屈小指上已缠着一根细细的讯线。
此刻殿中无人,燕不屈温润面容却浮起了一缕奇妙异色,嗓音倒是温柔和煦起来:“皎皎,你在吗?”
讯线另一侧传来了微促的呼吸声。
听到李婉华的那一番话,想来黎皎皎心情不会很愉快。
燕不屈倒似笑了一下,毕竟是黎皎皎主动传讯自己的。
他不知晓讯线的另一头,黎皎皎搂着膝盖不可遏制轻轻发抖。
那些暗纹蜿蜒覆盖黎皎皎面颊,甚至开始浮在黎皎皎的眼睛里。
女娘蜷缩在流朱丹棠前,苦苦忍着走火入魔之苦,已气若游丝。
她身躯已经破败如斯,当真联系上燕不屈了,自尊心作祟下,却也说不出一个字。
她也听出了燕不屈言语里戏谑,自己骄傲也是一文不值。再多话涌到了喉间,竟也说不出口。
哪怕明白求生的道理,原来放下尊严乞命是这样的难。
她呼吸越促,却听着燕不屈温声说道:“陆师兄,你来了。”
陆师兄?黎皎皎混沌灼热识海似掠过了几分清明。
整个雪川宗上下对自己避之不及,除了陆师兄。
陆显之甚至甘冒大不韪来见自己,那时他静静看着黎皎皎。旁人皆说黎皎皎任性,不知好歹,甚至逐她出雪川宗也好。可陆显之脱口而出:“无论如何,我绝不会让仙长逐你出雪川宗。”
满宗修士,只有陆显之信他。
黎皎皎绝望里蓦然浮起了希望。
若她趁机向陆师兄求救,就不必恳求燕不屈了,如此既可以活命,又可以保全自己尊严。
可话到唇边,她忽而又住口。
燕不屈分明要拿捏自己,若打搅了燕不屈磋磨自己兴致,陆师兄可是会有事?
自己身败名裂,除了因为燕不屈疼惜何昭娆,还因为自己不肯听他的话。
这些她不是不懂。
这样心烦意乱间,她听着陆显之与往日里极不同急躁嗓音:“仙长,何昭娆不过是区区外道女修,你当真要将事情闹得如此地步,非要与皎皎不可罢休?”
哪怕自己处境不妙,可黎皎皎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她想师兄怎么能这样跟仙长说话呢?这段日子她算是将燕不屈看透,是那种唯吾独尊,绝不允旁人违逆他心意的一个人。
燕不屈与人世间的暴君也没什么两样,刚愎自用,哪怕模样温和,却也不能触其逆鳞。
大师兄又很刚直,说话也直来直往,不懂留转圜余地。
自己已落到这个地步,她更不希望陆师兄有事。
但燕不屈倒并未生气,反倒温声说道:“师兄,昭娆这桩案子里,你可当真相信她杀人屠村,做出妖魔行径。”
殿中一派安静,好半天,陆显之略怪异嗓音却是响起:“何昭娆小门派出身,天赋也是极差,本不堪与仙长相配。但说到杀人屠村,勾结妖魔,似乎也没这样本事。大约是黎皎皎计较前事,所以非要除了才欢喜。她是天之骄女,性子一向也要强,自然容不得这些。”
黎皎皎蓦然一怔!
她好似听着什么不可思议的言语,好半天也消化不来,整个人都呆住了。
原来,大师兄也是并不信任自己的。
可是为什么?!
既然不信,还说会护自己到底,不会容燕不屈将自己逐出宗门。
她心里飞快的为大师兄找补,也许因为大师兄太过于疼爱自己,虽不相信何昭娆真那么坏,却仍装糊涂护着自己,说些话安慰自己。
但这些找补黎皎皎自己都不信。
她只觉得一股寒意涌遍了全身,通体泛起了骇人的冰凉,仿佛有什么很可怕的真相浮出来,比自己身败名裂还要可怕。
黎皎皎缩作一团的身躯抖得更厉害了。
房间里静了静,陆显之却消退了怒色,面色泛起了诡异的平静,跟之前要跟燕不屈兴师问罪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
陆显之甚至以手结印,化出结界,他容色也变得严肃凝重起来:“仙长想来也记得,五年前黎皎皎拜师,那照身镜中忽而现出一只凤凰,彼时虽不过是个投影,却散发仙人之境威压,令在场修士感受到那无与伦比的滂湃之力。”
“那股力量竟令照身镜这个镇派法器生生结出一道裂痕,再不能启动。这上古血脉之力,果真是不可小觑。”
陆显之嗓音越加激亢:“当日来拜师的千余弟子中,有一人有极大可能是凤凰血脉,只是不知晓是谁。”
凤凰是上古神物,有其血脉者,甚至可以跟上古神明沟通,获得难以言喻的庞大力量。
炽热到了最高处,陆显之嗓音也凉了下来,变得幽冷低沉:“这最大的可能,自然是黎皎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