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漶似泼墨,禅因立在檐下,她眉间蹙起千重峰,望着一室空茫,饥荒爆发,百姓困苦流离。
枯枝刮过青砖地,簌簌似鬼哭,檐角铜铃叮当乱撞。
三日前最后一粒粟米已散尽,可今晨密报说兵部蛀虫竟在夤夜运粮,她攥着竹简的指节泛出青玉色——那是悬在千万人喉头的命。
"木娘子,粮车已出城往西峡去了。"破袄少年伏在阶前,声气里裹着北风。禅因解下玄色鹤氅,短刃在袖底泛起寒光,回身对众人道:"守着粥棚,我去截道。"
"使不得!"侍从拽住她衣角,"那群豺狼惯会设局..."话未竟已被截断。禅因眼底淬着星火:"等米下锅的婴孩,能捱几个时辰?"纵身掠上马背,残阳如血溅满袍角。
朔风卷着砂砾抽打面颊,马蹄踏碎荒原寂色。她忽觉心头硌着块冷铁——从前还在祀叶时,竟不知有一日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一刻。猛摇头甩开旧影,西峡嶙峋轮廓已迫在眼前。
粮车辚辚碾过碎石道,恰似长蛇入彀。禅因勒马崖畔,见两壁危岩如鬼斧劈就,一线天光里浮尘游弋。指腹摩挲着刀柄缠枝纹,忽闻头顶鹰唳裂空。
数十黑影自峭壁倒悬而下,寒刃织成铁网。禅因反手横刀冷笑:"尔等主子连名讳都不敢示人?"话音未落,忽有蹄声自谷外来,踏着前朝旧曲《破阵乐》的节拍。
玄甲青年勒马立在三丈外,玉冠束着霜雪似的发。黑衣人齐齐后退半步,让出满地月光。为首之人垂眸睨她:"木姑娘越界了。"
"好个兵部侍郎!"禅因仰面讥笑,"赈灾折子写得字字泣血,转头倒卖人血馒头。"
那人腕间佛珠骤停,眼底掠过鸦羽般的暗影:"朝局如棋,何来黑白?"扬手间黑衣人又逼近三寸。
恍惚间,却见一人忽如鹤影掠下,生生截断杀阵。
"走。"东止背身挡住刀光,声音浸着塞外寒泉。
禅因怔忪间已被推上马鞍,回眸刹那,但见他广袖翻飞似折翼鹤,手里快速燃起一簇火,似乎早已经预备好一般,把火折子往山里一丢,鼻腔里瞬间充满火药的味道,身后巨石轰然倾塌。
火龙窜天时,她正冲出谷口。
只听哄的一声,碎石雨里回首,东止立在漫天赤焰中,恍若浴火修罗。有温热溅上面颊,不知是火星还是血。
她抹了把脸策马疾驰,喉间腥甜翻涌——这盘死局,终究是教他撕开了生门。
山崩的余响仍在层峦间游荡。尘烟如幔,模糊了禅因的视线,指甲深陷掌心竟不觉疼。冲天火光照得碎石如血玉飞溅,她望着坍毁的佛塔,喉间漫起铁锈味,连呼吸都扯着心肺生疼。
"东止..."破碎的呢喃混着灰烬,在灼热的风里碎成齑粉。
残垣深处忽有玄色衣摆掠过,燎着暗红火星。那人踏过满地狼藉,袍角金丝暗纹早化作焦灰,面上尘霜却遮不住眉骨间那道澄澈。
他迎着火光的眼瞳清亮如昔,倒映着她鬓发散乱的模样,恍若那年情祭初见。
禅因绣鞋陷在碎石里,罗裙沾满香灰。分明该扑上去攥住他襟口,偏生足下生了灵犀藤,缠得骨缝里渗出细密疼痛。
夜风卷起未烬的灰絮,掠过他烧焦的袖口,她看见那截腕骨上蜿蜒的血迹,忽觉天灵盖窜起细针般的麻。
"这样莽撞..."喉头滚了几滚才挤出声音,"是当真不怕死么?"
东止停在离她三步处,鬓边沾着半片焦叶。他抬手时袖间金线缠枝纹绞着指尖发白,面上却浮着浅淡笑意,像雪夜里将熄的烛芯:
"我没事。"尾音轻轻落在她心上,"只是行事莽撞,带累你担心了。"
禅因心口那簇火苗猛地窜高,烧得耳后薄红。
“你误会了,我没有......”
他指尖动了动,终是垂落身侧。远处未倒的经幡忽然猎猎作响,扬起他半截残破的蹀躞带。
"禅因。"他唤她名字时总带着三分叹息,许是太久没有听到他这般叫她,心里猛地一颤,
"你看这劫火..."话音未竟,余烬中爆开最后一点火星,映得他眉间朱砂忽明忽暗。
她别过脸去:"若再这般逞强..."喉间酸涩漫上来,"便早早让韦陀尊者收了你金身去,省的活着也不懂爱惜。"
东止轻笑震落肩头尘灰,腕间佛珠却缠得更紧。
风声从林中传来,他后退半步隐入阴影,玄衣与林色渐渐融成一片,唯有声音清晰如刻经刀:"下次换你护着我,可好?"
她本想反驳,可看他浑身狼狈的样子,心也软下来一片,最终什么也没说。
*
义仓前,禅因立在青石阶上,檐角铜铃被风吹得泠泠作响。望着廊下堆积如山的米垛,喉间泛起细密的涩意。
衣衫褴褛的灾民蜿蜒成灰蒙蒙的长龙,浑浊眼瞳里燃着星点火光,灼得她指尖发颤。素手扬起时,腕间白玉镯磕在青灰砖墙上,发出清越的碎响。
麻绳绞着轱辘吱呀转动,仓门裂开一线天光。
搬运的衙役扛起米袋,靛蓝粗布上暗纹浮动,赫然露出"木氏义捐"的泥金小篆。
禅因猛地攥住飞旋的尘絮,那些字迹筋骨嶙峋,几乎要把她的心刺穿。
她......明明没有......
"姑娘大义......全家的性命,全靠姑娘的善心了......"
"多谢姑娘!“
“姑娘大义!”
分发到食物的流民们几乎围住禅因。她只能呆呆站在原地,有些局促地点头。怎么会不羞愧呢?可是打心底里说,还是开心的罢?被人感激的感觉,像是天神一样相信你,站在这样的神坛上,让她小心翼翼地开心着。
忽觉背脊窜起细密的战栗,抬眼望去,虬曲古槐下玄色衣袍被风掀起一角,恍若断雁孤飞。
东止半张脸隐在树影里,唯有眸光如淬火的刃,隔着憧憧人影劈开三载光阴。
禅因踉跄半步,绣鞋碾碎满地婆娑的日影。
檐下铜铃骤急,灰袍已隐入市井喧嚣。
她怔怔望着掌心掐出的月牙痕,忽想起从前,他也是撑着二十四骨竹伞立在石桥上,伞沿雨水连成珠帘,却遮不住看向她时眼中灼灼星河。
她不由得咬了咬唇,低头笑了笑。
*
雕花的木窗上烛影摇曳,茶楼的雅间,东止将沉甸甸的织锦钱袋掷在榆木案上,惊起细小的浮尘。
说书人喉结上下滚动,枯枝般的手指刚要触及银钱,却被玄铁剑鞘压住手背。
"天火焚谷的故事,需得夜夜在瓦舍唱足百日。"他指尖摩挲着剑柄蟠虺纹,檐外细雨在青石板上敲出绵密的鼓点,"每处关节都要嵌上神女泪洒甘霖的桥段——盐工暴乱那夜的场景,你不是亲眼见过么?"
老者佝偻的脊背渗出冷汗,窗柩漏进的光斑在他褶皱间游移:"可那峡谷里烧焦的尸首..."话音戛然而止,寒光闪过,一缕灰白鬓发飘然落地。
东止慢条斯理收剑入鞘,指节在钱袋上一叩:"明晚西市开锣时,我要听到三岁稚童都会哼神女谣。"转身踏入雨幕,蓑衣扫过门槛积水,惊散一池破碎的月光。
说书人是个年过半百的老者,脸上布满风霜的痕迹。他接过银钱,掂了掂分量,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但很快被谨慎取代。他抬头看向东止,试探性地问道:“这位爷,此事若传扬出去,恐怕会引来官府的注意。老朽虽是说书的,但也知道轻重。”
东止微微眯起眼睛,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官府?你只管说你的书,其他的事,自有我来处理。”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说书人咽了咽口水,心中虽有疑虑,但终究抵不过银钱的诱惑。他点了点头,低声应道:“爷放心,老朽定会将此事传唱得人尽皆知。”
七日后。
"且说那夜雷暴骤起!"醒木拍案惊得茶沫四溅,说书人枯瘦的手指向虚空,"神女广袖翻飞处,赤焰如龙直贯九霄!峡谷之中,贪官污吏正欲将粮草运往敌国,忽然天降神火,将那些贪官困死峡谷之中!此乃神女降下天火,惩恶扬善!"满堂茶客屏息,檐下铁马叮咚乱响,恍似当年峡谷里金戈碰撞之音。
邻座老妪颤巍巍合十:"定是木娘子显灵!上月义仓放粮,老身亲眼见她眉心朱砂痣红得如血,怪道心肠如同菩萨一般..."
台下听众听得入神,纷纷议论起来:“神女?莫非是那位木娘子?”
“听说她曾在盐工暴动时安抚百姓,如今又降下天火,真是神女下凡啊!”
人群中,禅因静静地坐在角落,手中捧着一杯清茶。她的目光落在说书人身上,眉头微微蹙起。她自然知道峡谷焚贪的真相,但“神女降天火”这样的说法,显然是被有心人刻意传播的。
铜炉香篆袅袅升腾,迷了禅因的眼。
重楼之上,东止临风而立,腰间玉佩与飞檐铁马同频震颤。
"现在还不是时候。禅因,你等等我。"他抚过剑穗上褪色的同心结,远处茶楼飘来零散唱词,混着更鼓声荡入云霄。
夜枭掠过屋脊的刹那,玄色大氅已卷着陈年旧事,没入汴梁城永不止息的烟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