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气是从绸缎庄与钱铺鳞次栉比的坊市漫出来的。起初几个胡商倚在鎏金门框上呕吐,铜绿般的脸色与廊下椒图兽首相映成趣。大夫们嗅着沉水香帕子说是瘴疠,可不过三更天,打更人的梆子声已被哀嚎撕得粉碎。
血珠沿着青石砖缝游走,织成暗红的蛛网。染病的人蜷在胭脂铺前的台阶抽搐,指甲在门板上抓出森森白痕。他们的面皮浮起青黑纹路,恍若前朝墓室里剥落的壁画。
禅因立在游廊转角,自峡谷那场天火后,她成了众人眼里的神女,被千万双绝望的手捧着供在神龛。此刻乌压压的人头在她阶前起伏,像退潮后搁浅的贝类。
"神女娘娘开恩!"老妪怀中的女童突然抽搐。
禅因喉间泛起参汤的苦味——前日李御医试药的砂铫子,还在西厢房咕嘟作响。
她扶住冰凉的朱漆柱,指甲掐进掌心:"我当真不会......"话音未落,檐角铜铃骤响,惊起满地零乱的叩拜声。信徒们额间的血印在青砖上,开出诡异的曼陀罗。
官驿里波斯毯裹着的尸首,仍保持着朝贡时跪拜的姿势。御医们在香炉前抖若筛糠,倒像是他们触怒了神明。
"神女既焚得贪狼星,何不收了这疫鬼?"质问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禅因望着阶下扭曲的人影,忽觉自己也成了戏台上的傀儡,不管做什么都总有不当。
*
月光漏过万字纹窗棂,在医案上淌成蜿蜒的银河。
禅因数着更漏,腕间白玉镯磕在青瓷脉枕上,溅起细碎的清响。
"这般作践自己,倒比疫病更伤身。"
东止的玄色织金袍角扫过青砖地,惊起案头将熄的烛火。他指尖抚过泛黄的《千金方》,金丝楠木书架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
"神阁第三进东厢房,"他淡淡道,"寅时三刻,星斗正位。"
远处飘来断续的呜咽,像谁家弃妇在井边绞湿衣裳。
禅因攥紧手中的笔杆,深深刺入掌心。他总是这般,在梅子黄时递来油纸伞,却又在骤雨初歇时抽身离去。
更鼓声里,她踏着满地银霜往神阁去。
藏书阁的雕花门吱呀作响,惊起梁间栖着的灰雀,扑棱棱撞碎一室陈年的檀香。
神阁的藏书室古老而静谧。禅因点燃一盏青铜灯,昏黄的光芒照亮了层层叠叠的书架。空气中飘荡着陈旧的纸墨香气,混合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檀香。
她循着东止的指引,来到西侧一处偏僻的书架。这里收藏着祀叶最古老的医案,许多都已经破损不堪。禅因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竹简,发现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古老的祀叶文字,歪歪扭扭,仿佛毒蛇在简上游走。
"奇怪......"她眉头微蹙。这些竹简的摆放太过整齐,像是近期才有人翻阅过。而且,虽然表面布满尘埃,但简绳却很新,显然是被人换过的。
但眼下救人要紧,她顾不得多想。凭着这些年对祀叶古文的研究,她开始逐字破译。随着解读的深入,她的心跳越来越快。这竟然真的是一篇关于瘟疫的记载!
"天降瘟疫,七窍流血,肌肤青斑......"她喃喃自语,这分明就是眼下肆虐的病症。继续往下读,她的眼睛突然一亮:"唯有神泉可解,十七泉眼,分布城中,需以药玉启之......"
禅因的手微微发抖。这简直就是及时雨!可是......她停下来思索,这未免也太过巧合了。就在她一筹莫展之际,竟然能这样轻易地找到救命良方?
正想着,忽然眼角瞥见一抹暗影。她警觉地抬头,只见东止正倚在书架边,月光从高窗洒落,勾勒出他清峻的轮廓。
"找到什么了吗?"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带着三分关切。但不知为何,禅因总觉得他的语气中藏着几分早已预料的意味。
她犹豫片刻,还是将发现告诉了他。话音刚落,就见东止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玉盒子。盒中整整齐齐地躺着十七块药玉,每一块上都刻着不同的符文,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芒。
"这......"禅因震惊地看着他,"你怎么会有这个?"
东止目光深邃,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它们。"
禅因心中警铃大作。一切都太过顺利了,顺利得不像是偶然。东止的每一步指引,每一次援手,都仿佛是精心设计好的棋局。但眼下救人要紧,由不得她多想。
次日清晨,禅因按图索骥找到第一处泉眼。当她小心地将药玉埋入泉底时,清泉忽然涌出,散发出淡淡的药香。她惊喜地发现,泉水确实有神奇的效果,喝过水的病人很快就退了烧。
黎明时分掘开的泉眼汩汩涌着琥珀色浆液,病人们枯槁的手指触到泉水便泛起血色,像干涸的胭脂膏子遇了水。
一连找到十六处泉眼,每一次都异常顺利,仿佛冥冥中有人指引。
待到第十七处泉眼苏醒时,满城药香熏得落日都泛起病态的酡红。禅因的白衣在晚风里猎猎作响,像祭坛上即将焚化的纸人。禅因站在祭坛之上,身后十七处泉眼次第涌出,药香弥漫整座城池。夕阳如血,映得她白衣胜雪。
远处的屋顶上,东止望着这一幕,眸光深邃。
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欢呼声:"神女显灵!神女慈悲!"
*
月黑风高,一座偏僻的宅院内,东止正对着烛火调配药液。案上摆着数十种药材,有些明显是剧毒之物。他神色凝重,手中玉瓶微微晃动,将几味药材依次投入。
"大人,这未免太过冒险......"角落里,一个黑衣人低声劝阻,"若是有个闪失......"
东止头也不抬,继续着手中的工作:"若要让她找到'神泉',这些药玉就必须真的有效。否则岂不穿帮?"他嘴角勾起一抹苦笑,"何况,我早已料到有这一日。"
这些日子,他暗中搜集了大量毒物和解药,反复试验,终于调配出一种特殊的药水。这药水能让人暂时失明,却不会留下后遗症。而那十七块药玉中藏着的,正是这种药的解药。
"让那些投毒的人以为自己得手了,他们才会按计划行事。"东止轻声说,"至于我......"他停顿了一下,"不过是以身试药罢了。"
夜色愈深,东止独自坐在灯下,手中握着最后一味药材。他知道这一步至关重要,容不得半点差错。深吸一口气,他将药材投入玉瓶,药液瞬间变成暗红色,散发出淡淡的腥气。
"来人。"他唤来一个心腹,"去请史官入宫。"
片刻后,一个身着青衫的老者匆匆而来。东止将一卷早已准备好的竹简递给他:"把这个记入史册。"
史官展开竹简,上面写着:"是夜,神女泣血,天降甘霖。百泉齐涌,疫疾顿消。"他抬头看向东止,欲言又止。
"照实记载便是。"东止淡淡道,"你很快就会看到这一幕。"
待史官离开后,东止举起玉瓶,对着烛光细细查看。药液在火光下泛着诡异的红色,仿佛真的是血泪一般。他自嘲地笑了笑,仰头将药液一饮而尽。
片刻后,剧烈的疼痛从眼睛蔓延至全身。东止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响。他能感觉到视线正在逐渐模糊,世界慢慢陷入一片黑暗。
"大人!"守在门外的心腹听到动静冲进来,看到东止倒在案前,顿时慌了神。
"不必惊慌。"东止强撑着站起来,虽然看不见,但声音依然沉稳,"按计划行事。"
第二日清晨,禅因找到第一处泉眼时,东止正站在远处的屋顶上。他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但能听到周围人的惊呼声:"快看!泉水变红了!"
"是神女的血泪......"有人跪地叩首,"神女以血泪祈福,感动上苍......"
东止嘴角微扬。他知道那些药玉会让泉水呈现出血色,再慢慢变清。这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之中。
待禅因找到最后一处泉眼,整座城都沸腾了。民间传说神女血泪感天,天降甘霖救苦救难。史官手持竹简,将这一切如实记载,却不知这背后的真相。
夜深了,东止独自坐在房中,眼前一片漆黑。他知道这种失明会持续七日,但这又如何?只要能让禅因的神女之名更加稳固,这点代价算不得什么。
"大人,何必如此......"心腹递上一碗药汤,声音里带着心疼。
东止接过药碗,轻声道:"为了让一个谎言成真,总要付出一些代价。"他停顿了一下,"况且,这不过是整盘棋局中的一步罢了。"
*
战云压城。
一封密信呈递御案,汉帝脸色骤变。信中附着一幅舆图,显示祀叶正在各处要隘屯兵,疑似要趁边境开通之际发动突袭。
"好个祀叶!"汉帝掷地有声,"既敢觊觎我大汉疆土,朕便亲自讨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