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因的指尖还黏着信纸的潮气,窗外忽地炸开一声惊雷。神阁檐角的金翅鸟铃铛疯狂震颤,混着远处隐约的喧嚣——像是千百只马蹄踏碎了雨幕。
"神使大人!盐工把祭坛围了!"小吏踉跄着撞开门,蓑衣滴落的水在青砖上洇成扭曲的蛇形,"他们举着铁锹说要扒了神官祖坟!"
东止的玄纱鹤氅擦过禅因肩头:"从西侧角门..."
话未说完,神阁朱漆大门轰然洞开。盐工们赤脚踩过门槛,蒸腾的汗酸气裹着盐粒扑进鼻腔。
禅因被推搡到龟甲架旁,后腰撞上硬物的瞬间,她摸到暗格里冰凉的铁匣——是今晨刚查验过的北斗兵符。
正要抽手,却发觉匣底黏着片晒盐用的棕榈笠,边缘用祀叶文潦草写着:"何"。
"把神官的舌头割下来称重!"领头盐工挥动盐耙,"嘴上说祭田的收成不够,转头就把盐井卖给何家换波斯地毯!这才多少日子,上赶着做大汉的走狗!"
禅因耳畔嗡鸣,忽然想起那日何夫人鬓边的西域金丝瑙——原来不是贡品,是盐井里淌出的血。
她攥紧棕榈笠,指甲抠出夹层里的盐引残票,何家印鉴旁赫然描着神官图腾。
东止突然剧烈咳嗽,掌心血迹溅在龟甲裂纹上。
他踉跄着扶住香案,广袖拂落鎏金香炉,炉盖滚到禅因脚边——内侧嵌着半枚虎符,与她手中的北斗兵符严丝合缝。
禅因眉心微皱,心里猛然被揪住,下意识看向他。
"接着!"东止将香炉踢向她,自己迎向暴民挥落的盐耙。玄纱鹤氅被撕裂时,禅因看见他后肩竟然有一道旧疤——她竟从不知道。
盐耙悬在东止眉心三寸处骤然凝滞,禅因把两块虎符拼在一块,高举的虎符折射着窗外电光,将北斗七星纹路烙在青砖地上。
"诸君且看!"她劈手扯下神官供幡掷向人群,幡布背面密密麻麻的何家私印在雨中晕成血痕,"真正吞盐井的不是神明,是这些盖着狼头印的契书!"
“大家切莫自乱阵脚,冤有头债有主,你们且说来听听?”
暴民中老盐工突然跪地痛哭:"一年前何家说替我们存盐税,结果连熬盐的柴火都要收银钱..."
啜泣声漫过神阁,禅因感觉掌心的盐引残票突然发烫——何家竟将盐税折成波斯宝石贷给盐工,利滚利的数目触目惊心。
东止的咳声混着雨声传来:"取...取西厢第三格的黑陶罐。"他倚着香案喘息,玄纱下摆渗出的血在砖缝里蜿蜒。
禅因回头看他一眼,顿了顿,摔开陶罐。
数百张按着红指印的盐契飘落,每张都缀着何家账房特有的紫檀墨。
"四六分利。"禅因踩上香案,湿透的石榴裙裾扫过桌面,她看了他一眼,只见他对她轻轻点了点头,心里也瞬间有了几分底气。
"今后盐井出十斗,百姓留六斗,神官与汉廷各取二斗。"她咬破指尖在幡布背面画分割线,血珠渗进何家私印的狼眼,"若违此誓——"
"违者株连全族,世世代代皆入奴籍。"东止忽然接话,神使的声音如同祷告,众人心里皆是一寒。
他指尖轻轻扣动海兽香炉的眼珠。炉内机关转动,竟吐出三卷裹着盐晶的《祀叶盐律》,发黄的纸页记载着百年前便有四六分利的旧制。
盐工们围着律典又哭又笑,禅因看着也觉得心里慰藉,却瞥见东止苍白的指尖在《盐律》末尾轻点——那里有他新添的朱批小字,墨色还未干透。
"沈大人早就备好解局之策了?”她悄悄走进他,问道。
东止抬头看了她一眼,轻轻笑笑,从手里拿出帕子,擦过她虎口的血痕:"疼吗?”
见她固执地看过来,解释道:“我只是想到过,如果没有你,我大概还在犹豫如何做。你做的很好,李通译。”
*
三日后,禅因立在盐井架下分契时,何家管事竟出奇温顺。
那镶着金丝瑙的算盘噼啪作响,转眼便将六百亩盐井划归民户。欢呼声中,老盐工捧来新熬的盐砖,雪白晶体里凝着淡红纹路——竟天然结成"木"字。
"木娘子!"人群忽如潮水跪拜,震得盐池泛起涟漪。
盐工们的欢呼声撞在盐井架上,震落簌簌盐晶。禅因伸手去接,却在雪粒落进掌心的刹那缩回手指。
"木娘子!木娘子!"孩童举着盐雕奔来,粗粝的狼形雕像却嵌着翡翠眼珠。禅因蹲下身轻轻接过,心里有些酸涩。
东止的竹骨折扇轻轻压住她颤抖的手腕:"小心割伤。"他广袖带起的风掠过盐雕,翡翠眼珠突然被遮住,孩童却已蹦跳着跑远。
暴雨初歇的月光下,禅因望着掌心被盐粒硌出的红痕:"这些感恩...当真属于我?"
"你看那盐池。"东止的扇骨指向正在融化的盐山,月光在晶体表面折射出万千光斑,"百姓要的从来不是真相,而是希望。"
他突然握起她沾着盐粒的手按向自己心口,隔着锦缎传来不规律的心跳,她下意识地皱起眉头,想要缩回手,却听他轻声道:"最重要的不是真相,是心,你能感受到吗?"
禅因的指尖陷入他衣襟银纹,忽然触到硬物——一枚玉佩正贴着他心跳。她想起暴乱那日他肩后的旧疤,他突然的咳嗽,不由地心里一颤。
"你......身体不好吗?"盐粒从她指缝簌簌而落,在青砖上拼出残缺的图案。
东止忽然低笑:“不用担心,受了些风寒。倒是你,是在关心我吗?”
禅因瞪了他一眼,立即抽回手:“我只是怕你死了追责于我,别自作多情。”
东止沉沉看她几眼,道:“你放心,我若是死了,也定会提前为你谋算好,定不会让你平白被我连累。“
禅因心里有些闷闷的,半晌,淡淡道:“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晦气。”
转身,却盯着何家送来的和解礼:一匣西域宝钻,为了看上去更加珠光宝气些,许是撒了金粉,晃得人眼睛疼。
当夜她伏案比对盐税账目,忽见灯花爆出双芯,恍惚间,铜镜映出东止悄然离去的背影,他玄色大氅的银线云纹间,隐约沾着何家特供的波斯金粉。
灯下,她的影子在火光里忽明忽暗,突然开口问道:“你碰过那盒宝钻吗?”
他顿了顿,似乎一切如常:“我刚才随意翻动了几下。”
禅因低头,不再答话。明明一整晚,她都看着那个盒子,他从未碰过,又为何要骗她?
*
雨丝斜劈在青石板上时,何九爷的算珠声停了。这位盐铁司最年轻的账房先生从袖中抖出一枚玉蝉,轻轻压在账册"祀叶"二字上。
"那傻子真信了每石抽二钱的鬼话?"他指尖划过玉蝉翅膀,"七十二座义仓的米粮,够把整个汉廷的御史台埋三回。"
东止的银狐氅衣在阴影中泛着冷光。他拾起案上盐工们供奉的木雕神女像,突然将底座拧转三圈——空心的木像里滚出颗乌玉棋子,正落在账册之上。
东止径自掠过他,苍白的指尖抚过密道壁龛。
烛火摇曳间,七十二个陶罐渐次显现,每个罐身都烙着不同州府的民仓图腾。最末那只新罐还沾着祀叶盐场的咸腥气,罐口麻绳系着半片棕榈笠——正是禅因那日摸到的"何"字残片。
"把盐税兑成糙米,走漕帮的沉船路线。"他叩开陶罐,取出一卷裹着盐晶的账册。墨字在烛光下泛起诡谲的靛蓝,那是用祀叶蝙蝠血特制的密墨,"告诉凉州刺史,沉船捞上来的湿米正好赈灾。"
何五的算珠突然卡住:"那批湿米会发霉..."
"所以要混着石灰粉装袋。"东止蘸着雨水在砖面画起算式,"等义仓灾民剖开麻袋,何尝不是另一桩神迹?"
何九爷眼里晦暗莫测,半晌,轻轻叹了口气:“罢了,都是我欠你的。”
东止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轻轻提了一句:“日后,别再用金粉了。”
何九爷心里一跳,眼里闪烁,赶忙问道:“没给您坏事吧?”
他轻轻摇了摇头,眼里沉沉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过,您这么精心的布局,到最后就为造个泥菩萨?”
东止正用银针挑开神像发髻,一缕银丝从何家送来的贡绸里滑落。他抚过神女像背部暗痕——那里藏着何五当年刺杀他未遂时留下的刀伤。
"泥菩萨?为何是泥菩萨?
况且,只有菩萨渡江时..."吹熄蜡烛的瞬间,他轻轻闭了闭眼,"河底的魂魄才会拼命托住她的莲花座。"
卯时晨钟响起时,东止已立在顶层的观星台。暴雨冲刷着脚下青瓦,也冲淡了他袖口残留的石灰粉气息。七十二盏孔明灯正在云层深处若隐若现,灯面绘着的却不是寻常神兽,而是各州义仓的分布舆图。
小厮依次替换着灯油,烛火闪烁间,明明灭灭,只见桌上静静放着一本厚厚的相册,上面赫然写着:“木氏义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