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宫灯将宴席裁成十二片鳞甲,每一片都浮着茶烟凝成的雾。这一场宴是为祀叶和大汉往来而设,她自然得出席。
"李通译尝尝这雪顶含翠。"礼部尚书推过缠枝莲茶盏,釉色里沉着半片碎光,"沈督使特意嘱咐换的茶。"
禅因银匙搅起漩涡,轻轻抿了一口。
席间祀叶贵族正用镶绿松石的银刀割炙肉,刀刃与瓷盘相撞的脆响里,分明掺着几声失望的咂嘴——山野儿女的喉咙该被酒烫红的,怎咽得下这江南的温吞水。
"雪水烹茶原是雅事。"她忽然扬睫,低声回道,"只是祀叶有句谚语——雄鹰的翅膀沾了露水,便追不上春天的头一阵风。"
银匙清脆地磕在盏沿,惊得烛火一跳。
“怎会备茶不备酒?”禅因轻声问旁边的侍女,只见她遮遮掩掩,她也不便多问。
东止在席首握拳抵唇,咳声掩在满堂附和的讪笑里。他玄色官服上银线绣的云纹今夜格外嶙峋,像结了层薄霜。
侍女捧来新茶时,他摆手示意换到通译案前。
廊下忽起一阵骚动。禅因借口更衣转出屏风,逮住抱酒坛的小厮。
"沈大人当真饮不得酒?"她指甲掐进坛身篾条,竹刺扎进指腹也浑然不觉,"从前在......"
"大人对酒气起红疹呢!"小厮慌得打翻盐碟,"前月程五小姐赠的梨花白,大人嗅了半刻便......"
禅因耳畔嗡鸣,仿佛又想起梅树下,她玩心大发,醉后攀着他脖子,烫红的脸颊蹭过他襟前。此刻隔着雕花槅扇,她望见他正用当年教她握笔的手,将一碟醒酒糕推向祀叶使臣案头。
明明是秋天,宴席散时竟落起细雪。禅因立在庑廊下看小厮们撤残席,忽觉肩头一沉——是东止的玄色大氅,领口狐毛还带着他身上的沉水香。
"沈大人不怕疹子发到脖颈?"她没回头,盯着阶前碎玉般的雪粒。
身后静了半晌。有冰凉的东西贴上她后颈,惊得她转身撞进他怀里又慌忙闪开。原是支白玉酒壶,壶身雕的金翅鸟,正啄着她的指尖。
"雪水镇的梅子酿。"东止的呼吸扫过她发间银梳,"不会醉。"
禅因忽地踮脚咬开壶塞。酒液泼溅在他襟前云纹上。她咽下满口酸甜,却尝到比那时雪夜梅下更冷的滋味——他退后半步的影子,正正踩碎了她绣鞋上的并蒂莲。
"沈大人这算盘打得精妙。"她将大氅抖落在雪地里,"前日里教祀叶人喝醒酒汤的是您,今儿个偏要拿梅子酿来招惹人。"她指甲缝里还嵌着篾条刺,一使劲便沁出血珠子。
东止的影子在粉墙上晃了晃,他弯腰拾大氅时,官袍下摆的银线云纹擦过她石榴裙的褶子,"那日那些话..."他话说半截又咽回去,喉结滚了滚。
禅因忽然笑起来,"大人是要同我讲古?"她退后半步倚着朱漆柱子,"倒不如说说那日我捡回来的小鹿,怎的偏偏出现在程五小姐手里?"
雪光映得她眼角发红,倒像是胭脂化在了泪里。
他这般任由她发作的样子,倒叫她更为怒火中烧:“大人既然说不出来,现在又来招惹我,还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给谁看?”
她扬了扬眼:“到底是谁负了谁,我们心里比谁都清楚,不是吗?”
禅因踉跄着穿过月洞门,小厨房的梅子酿还封着去岁的雪水。她不要他的白玉壶,这大坛子的酒,却拍开泥封仰头便灌,冰碴子混着酒液割过喉咙。窗外老梅虬枝横斜,像极了从前神阁外,他还是这么喜欢梅花吗?
宴席的丝竹声渐次低下去。禅因赤脚踏上青石井栏,绣鞋上的并蒂莲浸了雪水,洇成两团模糊的血色。忽听得枯枝断裂声,玄色衣摆扫过积雪,惊起几粒逃窜的星子。
"你倒是把程五小姐教的规矩学了个十成十。"她扬手掷出空酒坛,在东止脚边绽开冰花,"连找人都要挑雪夜?"
东止官帽下的眉眼凝着霜,伸手要扶她下井栏。禅因却突然揪住他前襟,指尖染着篾条刺的血痕在银线云纹上拖出蜿蜒红线,"不是说嗅不得酒气?"她呵出的白雾缠上他颤动的睫毛,"沈督使这病倒是时好时坏。"
他扣住她腕子的手骤然收紧,却在触及她腕间时泄了力道。禅因趁机扯开他襟口,白花花一片裸露在夜里,倒是有些不同寻常的美艳。
"这样的好光景,"她好像在笑,眼神却是冰冷的,"程小姐也见过吗?"她的手融进他衣领的雪狐毛,激得他浑身一震。
东止突然打横抱起她往庑房去,皂靴在雪地上踩出两行深坑。禅因挣扎间咬住他喉结,腥甜漫进口腔时,他脚步都不曾乱过分毫。
"你既选了程五..."她被扔进锦被时还在笑,石榴裙散作满帐残霞,"何必管我这祀叶野丫头醉死在哪处?"
回答她的是落在眼睑的雪水。东止拧了帕子来擦她指甲缝里的血,烛火爆了个灯花,照见官袍下摆沾着的碎玉屑——是方才被她扯落的玉佩残片。
"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他突然开口,声音像一阵轻飘飘的风,搅得她心神不定,"你误会了..."
禅因猛然攥住他手腕,指甲几乎掐进那道旧伤:"东止!"她眼底酒气氤氲成滔天浪,"你当我是什么?你的玩物吗?"
未尽的话语被封进骤然贴近的体温里。东止的唇悬在她鼻尖半寸处,官帽不知何时落了,鸦青鬓发散下来,扫过她雪白的颈间,有些酥麻。
雪粒子突然密集起来,砸得窗纸噗噗作响。他最终只是将滚烫的额头贴上她冰凉的掌心,任由大氅上的沉水香裹住两人交错的呼吸。
五更梆子响时,禅因在宿醉的头痛中惊醒。枕边放着个描金漆盒,揭开是十二枚梅子蜜饯,摆成祀叶星图的模样。窗棂上悬着个簇新的金翅鸟玉佩,穗子用的却是祀叶人编姻缘绳才用的五色丝。
廊下传来细碎脚步声,小丫鬟捧着个缠枝莲纹的食盒碎步跑来:"这是大人叫我送来的,他说您最好这口。"
*
东止议事堂中,檀木长案上堆着祀叶神官的玉牒金册,卷轴滚落时惊起一片浮尘。
禅因垂眸盯着自己映在铜镇纸上的倒影,耳畔嗡嗡响着户部侍郎尖利的嗓音:"...神官私吞祭田百顷,更有甚者豢养私兵..."
她忽然抬腕将茶盏往案上一顿,青瓷撞出清越声响:"若要查,便该从神使大人查起。"声音不大,却像冰锥刺破满室喧哗。
六部官员们面面相觑,礼部尚书拈着山羊须打圆场:"通译大人说笑了,东止大人可是..."
"好。"
东止的声音像春雪化在青石板上。他今日未着官服,月白襕衫外罩着件玄纱鹤氅,指尖正抚过案头鎏金香炉的缠枝纹:"明日辰时,请通译大人亲往神阁清点账册。"
禅因攥着手,掌心生疼。昨夜他走后,她对着烛火数了整宿梅子蜜饯,十二颗正对应祀叶十二星宫中最凶险的贪狼位。
"大人三思!"兵部主事霍然起身,腰间蹀躞带撞得案角金猊兽乱晃,"神阁供奉着历代祀叶神使灵位,岂容..."
东止广袖轻拂,案上忽有银光游走。
"神阁今日起闭门谢客。"他说话时望着禅因,"凡账册、兵符、祭器,皆由通译大人查验。"
神阁重檐在雨雾中宛如展翅金鹏,禅因推开朱漆大门时,铜环上残留的温度让她指尖一颤。东止正在整理檀木架上的龟甲,玄纱鹤氅滑落肩头,露出锁骨处结痂的齿痕。
"账册在第二列暗格。"他咳嗽声闷在帕子里,"兵符嵌在北斗七星位,转动天枢星便能..."
他话音未落,禅因抬手间便抽开了书案下的抽屉,她那时习字留下的厚厚的纸被安静地存放其中,历历在目写着他的名字:沈渡。
她的字迹和他是那么像,而他们都心知肚明。
禅因踢开脚边龟甲,鎏金烛台映得她眉眼凌厉如刀:"还留着这些做什么?"她大步迈向前,走进火炉边,抬手便把这一踏踏纸往里扔。
窗外惊雷炸响,他几步上前制止他,慌乱间,纸业翻飞,被风卷着落了一地,她扫眼一看,却立在原地——原来埋在那一整张“沈渡”之下的,是一张又一张,写满了“木禅因”。
“为什么?”她喃喃,不是疑问,是叹息。她蹲下去,颤抖着捡起一张张信纸,却觉得比石头还沉重。许是写于不同的时间,墨色浓淡,也各有不同。她指尖轻轻一抚,字字句句,皆是家长里短,却不曾想是出自他手。
她曾经靠在这样小小的方桌上,字字认真学习他的名字,每一笔每一划都好像刻在记忆中。却不想,他也曾这样字珍句重地写过她的名讳。
东止低下头,隐藏进影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