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棠回到酒楼时,天色已晚,雨势渐小,檐角的雨珠依旧滴答作响。酒楼内灯火通明,宾客们依旧在推杯换盏,谈笑声不绝于耳。禅因正站在柜台后,手中捧着一本账册,眉眼低垂,神色专注。
她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是赵棠,眼中闪过一丝欣喜,连忙迎上前去:“赵姐,你回来了!可有什么事?”
赵棠微微一笑,神色从容,仿佛方才在官衙中的紧张与忐忑从未发生过。她轻轻拍了拍禅因的手背,柔声道:“没事,不过是些小误会,已经解决了。”
禅因闻言,心中稍安,但见赵棠神色间隐隐透着一丝异样,便低声问道:“姐,可是有什么新消息?”
赵棠点了点头,目光在酒楼内扫视一圈,见无人注意,便拉着禅因走到后堂,低声道:“今日官衙召我前去,倒是个机会。”
禅因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机会?”
赵棠微微一笑,语气中带着几分意味深长:“朝廷欲收复祀叶,正需通晓两地文字与风俗的人才。东止大人有意让我挑选几人,协助朝廷处理祀叶事务。若能促成此事,便是大功一件。”
禅因闻言,心中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她低头沉吟片刻,缓缓道:“你的意思是,让我也去?”
赵棠点了点头,目光紧紧盯着禅因,似在观察她的反应:“正是。你通晓汉文与祀叶文字,又熟悉两地风土人情,正是朝廷所需。若能借此机会为朝廷效力,将来定有锦绣前程。”
禅因沉默片刻,心中思绪翻涌。她虽不愿卷入朝廷与祀叶之间的纷争,但赵棠对她有知遇之恩,她不愿辜负,更何况,她这辈子就没几个朋友,赵棠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她难得的好友,她不想失去。至于从前那些事,既然都不在意了,又怎么害怕再见呢?
片刻后,她抬起头,微微一笑,语气爽快:“赵姐既然开口,我岂能推辞?我愿意去。”
赵棠见她答应得如此爽快,心中反倒生出一丝诧异。她本以为禅因会犹豫,甚至拒绝,却没想到她如此干脆。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随即笑道:“好,禅因果然是个明白人。你放心,此事若成,姐姐定不会亏待你。”
禅因点了点头,苦笑道:“你放心,我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赵棠见她神色真诚,心中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她虽存了私心,想让禅因为自己所用,但见她如此信任自己,心中不免生出一丝愧疚。她轻轻拍了拍禅因的肩膀,柔声道:“好妹妹,姐姐知道你是个有主见的。此事若成,咱们姐妹俩定能在这京城中闯出一片天地。”
禅因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感激:“如果没有你,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呢,我岂能不尽心?”
赵棠闻言,心中微微一暖,但很快又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世故。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咱们需得小心行事。近来官府查得严,咱们那些货物得暂时藏好,免得惹来麻烦。”
禅因点了点头。
赵棠心中却隐隐生出一丝不安。她虽喜欢禅因,但并未到掏心掏肺的程度。她深知自己在这京城中立足不易,凡事需得留一手。如今禅因答应得如此爽快,反倒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她心中暗自盘算,日后需得小心行事,免得被禅因看穿自己的心思。
窗外,雨依旧下着。禅因垂下眼,心里不由得有些感伤,赵棠待她确实不错,可是究竟有几分真心,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
禅因跨过官衙门槛时,檐角的雨正织成水晶帘子。暮色像泼翻的砚台,把青石地砖洇成深黛色。她怀里那卷文书倒成了个幌子,硌着心口发疼——原是该用丝绦系着的,偏生要捧在手里,仿佛这点子分量能镇住胸腔里乱扑的蝶。
厅堂深处燃着两盏铜雀灯,火苗儿被穿堂风揉得忽长忽短。东止就浸在这团昏黄里,官服领口松垮垮的,烛影在他下颌勾了道金边。她瞧见他执笔的右手,虎口结着新茧,倒把从前教她握笔时的那点温存都磨糙了。
他着汉人的衣服也是好看的,许多日子不见,倒是有些不修边幅起来,唇角淡淡的乌青,似乎双颊也瘦了些,她想。
东止垂着头,默默捏紧了笔杆。潮湿的雨水氤氲出水雾,被她带进的风裹挟着吹进来。他听到了,皱着眉,不敢抬头看。
禅因站在门口,脚步微微一顿,缓步走上前去。
"大人。"这声儿甫一出口便后悔,太脆生,倒像檐角坠下的雨珠子。“我是新来帮忙的,这是今日整理的祀叶文书,请您过目。”文书递过去时,袖口蹭过他案头的青玉镇纸——凉的。
东止的睫毛在灯影里颤了颤。他接文书的姿势像接一捧雪,指尖堪堪擦过纸缘,"你费心了。"
禅因微微一笑,语气恭敬:“大人客气了,这是分内之事。”
他们隔着一臂距离,他便这样抬头,眼里有细微的打量,呼吸也是克制的,面上却不动声色。
“这些文书整理得不错。”东止语气平淡,却带着几分赞许,顿了下,眸色沉沉:“你......叫什么名字?”
禅因微微一愣,随即答道:“回大人,民女姓李,单名一个因字。”
“李因……”东止低声重复了一遍,这话碾得又平又冷,偏生"李"字咬得重,倒似拿银针往旧痂上戳。
“你通晓祀叶文字?”
禅因疑惑对上他探究的眼神,终究敛下眼,点了点头,语气从容:“是,民女自幼在祀叶长大,对祀叶文字与风俗略知一二。”
东止闻言,不知在想什么:“你又如何会的汉文?”
禅因的心被紧紧揪住,那些在神阁的日子,他一点一点地教给她,难道他都忘了吗?她又看了他一眼,那双金眸却带上了固执,似乎得要得到个答案。
她也有些生气:“是一位故人教给我的。”
她盯着自己投在他袍角的影子,忽觉那团墨色在游移。原是烛火被风吹斜了,倒像有只看不见的手,把两片影子往一处揉。案头香炉腾起的烟缠住她裙裾,恍惚还是神阁里燃的迦南香。
"故人教的汉文?"他忽然问,笔尖在"祀叶归顺"四字上洇开墨花。
禅因的指甲掐进掌心,面上却绽出个薄脆的笑:"坟头草都三尺了。"
檐角的雨丝忽地密了,檐铃在风里碎碎地响。正在这时,一女子牵鹿而入,翡翠镯子碰出泠泠响,倒把她后半句话撞碎在喉间。
女子裙裾翩跹如紫蝶扑帘,连带着空气都浮起一缕甜腻的脂粉香。小鹿的蹄子轻轻磕在青砖上,像敲碎了一串琉璃珠子。
是小乐。
禅因的指尖蓦地蜷进掌心。那小鹿的眸子水汪汪的,忽闪忽闪地冲她探脖子——是了,左耳尖有一簇雪色绒毛,像谁曾用银粉点过一笔。那年隆冬,她和东止在祀叶山涧把奄奄一息的它,那时它的哀鸣声比新抽的柳丝还细。她捧着鹿头喂水,它湿漉漉的舌尖扫过她掌心,痒得人直笑。
“小乐,规矩些。”女子忽地扯紧缰绳,鹿儿吃痛地一缩。眼风扫过禅因时,刻意将鬓边金步摇晃得颤巍巍:“沈渡哥哥,这位姐姐好面生,莫不是新来的侍墨婢子?”
东止的笔尖在奏折上洇开一点墨渍。他抬眼时,眸色沉得像檐角积雨的云:“程五小姐,这是朝廷特聘的祀叶通译。”话尾咬得轻,却像在青石板上凿了印子。
程芙“呀”了一声,指尖绞着鹿绳绕圈玩:“我说呢,通身一股子野菊花的土腥气。”忽又笑吟吟挨近案几,罗裙几乎扫到东止的袍角:“今儿城郊枫林红得正好,带小乐踏秋去?你总说它畏寒,该晒晒日头——”
“程芙。”东止搁笔的声响惊得小鹿一颤。他袖口露出的半截手腕青筋微凸,面上却淡得像在议一桩杂事:“三日前你兄长刚递了悔过书,道你纵马踏坏城南百亩麦田。若再添一桩擅离职守的罪状,程家祠堂的藤条怕是要浸盐水了。”
程芙的笑僵在嘴角,忽地松开鹿绳,任小乐蹭到禅因裙边。她抚着鎏金护甲冷笑:“到底是祀叶来的,连畜生都爱贴上去讨食。”转身时绣鞋重重碾过地上的鹿绳,铃铛声碎了一地。
禅因俯身摸小乐的耳朵,那簇银毛比当年更亮了。她听见东止的呼吸声在雨幕里沉了沉,案上的烛火倏地爆了个灯花,映得他侧脸忽明忽暗。
小乐忽然舔了舔她指尖。禅因缩手时,一滴泪正砸在鹿耳尖的毛上,洇出个小小的圆斑。
她没抬头,只听见东止的袍角掠过青砖的窸窣声,还有一句比蛛丝还轻的叹息:“它还记着你。”
窗外忽地滚过闷雷,雨点子砸在瓦片上,像谁在檐牙间撒了把碎玉。程五小姐的轿子早去远了,那缕脂粉香却还黏在梁间,混着陈年旧事的檀木味,酿成一坛子隔夜的苦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