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盆暴雨无边无际,浑浊的水幕紧紧裹住了总统府。平时视野极佳的办公室,此刻变成了迷雾中的一座孤岛。
中川夏美红着眼眶,跌坐在地。私下里,柏弘最疼她,此刻却破天荒的没有上前安慰。
斜靠在办公椅上,总统吐出一个烟圈,目送着它朝空中的沙盘,慢慢散去。
“2065年,春天还没结束的时候,猎豹接到任务,去贵霜营救被绑架的魏克利医生。当时保守党执政的虞云政府根本没有信心跨国把魏医生救回来。所以,任务名为营救,实为侦查。”
“应上级的要求,也出于侦查安全性的考虑,猎豹教官贺成业军士长挑了几个新面孔跟他一起出任务。于是,我、阿诚、邱时、法曼兹跟着长官扮成木材商人,出发去了贵霜。”
窗外大雨如注,柏弘微眯着眼,思绪飘回了那个春天。
“贵霜人的生活和这里完全是两回事,刚到的几天,我们作为旁观者,甚至有一种正在旅游的新奇感。”
“当时,贵霜老总统哈维·耶尔病危,他的儿子纳齐还没上台,□□势非常微妙。白沙瓦情报站接应我们的大叔虽然满嘴抱怨,做事却十分靠谱。在他的协助下,长官带着我们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侦查,只等得到哈维总统和医生是否还活着的确切消息,就结束任务,带我们回国。”
“我们在贵霜待了没几天,关于魏克利医生的消息就来了——但情报不是从贵霜,而是从虞云国内来的。由于获得了十分详细的、医生正在被转移的情报,虞云政府竟然真正动起了跨国营救的念头。”
说到这里,柏弘看向夏美。
“当然,这跟当时国内爆光了医生被绑架的事件也有莫大的关系——民意党拉着家属拼命炒作这件事,给台上的保守党施加了很大的压力,这些事情,现在你应该非常熟悉了。”
夏美木然看着他,并不回应。柏弘也不以为意,继续讲了下去。
“按照情报内容,当时我们携带的武器足够压制押运医生的队伍。于是,长官在贵霜收到指令,侦查任务匆忙升级成了营救。根据上级的命令,我们决定,当夜伏击押送医生的贵霜车队。”
离开那一夜,已经过去了十几年的光景,所有的细节却仍然在柏弘脑中栩栩如生。
他甚至能记起,密林里滑过他头顶的猫头鹰,扑腾翅膀的动静。
“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在情报中载明的时间,果然有车队路经伏击点。我们用手雷逼停了车子,长官叫我们不要动,自己过去查看情况……”
指尖烟雾缭绕,不知不觉间,柏弘的叙述停了下来。
窗外雨势未歇,总统办公室里,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人催促。
发了一会儿呆之后,柏弘猛吸了一口烟,继续说了下去。
“本应该用来押运医生的车子里空无一人。长官发现之后立即喊了撤退……但已经来不及了……”
“贵霜的士兵像潮水一样的从林子里涌出来,把我们团团围住……后来我才知道,当晚他们派了三个连来对付我们五个人。而虞云收到的所谓情报,从头到底都是贵霜设下的圈套。”
“仗着手里的武器,我们杀了不少人……直到子弹打光,手雷耗尽,他们才抓住了我们……”
“呲啦~”
一桶冰水朝被绑在座椅上的柏弘兜头浇下。
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头上罩着黑套,仍然被困在审讯室里。
被俘虏之后的记忆稍显混乱。他记得子弹打光之后,自己被无数双手压倒在地,封住嘴巴、蒙住眼睛押到了一辆车上。
车子开了几个小时之后,他被人从车上带下去,直接扔进了这里。
——某个位于地下的单独牢房。
审讯从他被丢进这里的那刻就开始了。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进来对他进行讯问——叫什么名字,是什么人,从哪里来,来做什么。
猎豹的训练里虽然有对抗拷问的技巧,但因贺成业一早关照,什么都可以照实回答,柏弘并没有做什么抵抗,如实讲了自己猎豹队员的身份和此行的目的。
然而,审讯他的人似乎对答案并不满意。
“虞云在白沙瓦的情报分部?不知道接应的人的名字?”军官支着下巴,手中的笔有节奏地敲击着审讯桌,“在哈维总统的眼皮底下,怎么可能有他国的间谍组织呢?接应你们的人,是泰亚将军派来的吧?”
泰亚将军?
柏弘摇头,他并不熟悉这个名字。
审讯的军官倒也没有逼着他承认。只是,一遍又一遍,轮换进来的审讯员都反复问他关于泰亚将军的事。
他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否认。
在审讯室的大部分时间里,他头上都套着黑头套,算不清时间的流逝。
应激状态下,他也不觉得饿。唯一担心的,是其他人的下落。
凭直觉,应该已经过去起码一整天了。
没有人打扰的时候,柏弘就闭目养神,尽量保存体力。
——直到被这桶冰水彻底浇醒。
前胸和背后在战斗中都受了伤,伤口碰到冰凉的水,疼得透心。
两个军官打开审讯椅上的束具,一左一右,把柏弘从椅子上拖了起来。
是要去水牢之类的地方吗?柏弘模模糊糊地想。
长时间不动,他的腿脚有些发麻。被两个军官拖行着,他只能踉跄地跟着他们往外走。
黑头套让他看不到外面的情形,柏弘只觉得他们穿过了很长的走廊,又走了几段向上的楼梯。
一道铁门打开后,他闻到了沙土的腥味和一股湿润的气息。
一声闷雷声传进耳里,随即,淅淅沥沥的雨声响起。
两位军官一言不发,只是拖着他径直往前走。
一个拐弯之后,眼前突然灯光大盛,军官们的脚步也慢了下来。
再押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军官们强压下他的肩膀,让他跪在地上。
膝盖磕上冷硬的地面,黑色的头套被拉下丢在一边。柏弘看了一下周围,发现旁边已经跪了三个人。
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军官一手压低了脑袋。
努力用余光瞟了一下,他确认右边挨着他的是邱时,邱时旁边是法曼兹,再旁边靠着墙的,是贺成业。
邱时也在偷瞄他,柏弘和他对上了眼神,顿感心安。
没过一会儿,中川诚也被押了进来,被压着跪在他左边。
看到同伴一个都没少,柏弘暗暗舒了一口。
不知跪了多久,空旷的房间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来了。
柏弘低着头,看不见人脸,只能从脚步声中勉强听出,有一个带头的和几个跟班。
“副总统阁下。”
他听见房间里的军官脚后跟并拢,向进来的人行礼。
副总统?
柏弘在脑中搜索了一下——贵霜只有一个副总统,就是现任总统哈维·耶尔的儿子,纳齐·耶尔。
一双锃亮的军靴忽然经过他面前,慢悠悠地在他们面前转了一圈之后,军靴的主人在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轻松地交叠起双腿。
“说说,怎么回事?”
“是!”一个军官应声出列。
“根据举报,我们查明,有间谍潜入我国境内,与泰亚将军勾结,意图暗杀伟大的哈维总统!”
“泰亚将军可是功勋将领,位高权重,你说他勾结外国意图谋杀总统?”纳齐摇了摇头,“这么严重的指控,有证据吗?”
军官似乎胸有成竹。
“前日,经过一晚上的奋战,我们俘虏了前来执行暗杀任务的五名虞云间谍,经审讯,这五人承认是虞云猎豹特种部队的队员,并对受泰亚将军指使,意图谋杀总统的事实供认不讳!”
听完这段话,柏弘瞬间明白过来,他们竟然搅进了贵霜动荡的政局中,被眼前这位副总统阁下拿来当成了政治斗争的棋子。
“啧啧啧,泰亚将军叛国、谋杀总统……这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你们必须确保证据确凿,无可挑剔!”
“是!”军官一手指向跪在地上的俘虏们,“五名嫌犯已经带到!他们会当着您的面,确认证词属实!”
说完,他拿出一叠打印好的证词,向贺成业走去。
把证词放到贺成业面前之后,军官往他手里塞了一支笔。
贺成业提笔,看都不看写了什么,唰唰地在每一页签下自己的名字。
眼看着军士长带头签了名,队员们再无犹豫,放弃了抵抗,一一签字。
先是法曼兹、然后是邱时,轮到柏弘的时候,压着他脑袋的军官拽住他的头发,粗暴地往后一拉,迫使他仰起了头。
头皮被扯得阵阵发麻,柏弘侧过脸,冷冷地剜了一眼背后的军官。
“看什么看?!”
军官喝道,一手再次将他的头摁下。
证词已经摆到了面前,收集签名的军官将笔塞进他手里。
柏弘低头,看到上面已经签上了三个人的名字。正当他提笔,准备签上自己的名字时,眼前忽然出现了那双锃亮的军靴。
带着黑色手套的手指搭上他的下巴,轻轻抬起他的脸。
房顶的灯光晃眼,柏弘眯了眯眼睛,才看清眼前的人。
削瘦、阴鸷、眼角带了点不正常的红。
适应了灯光之后,柏弘直视那双阴鸷的眼睛。
“有意思。”
跟他对视了一会儿之后,纳齐放开了他的下巴,评价道:
“虞云召这么漂亮的人做特种兵,是为了往敌人床上送吗?”
听到他的话,柏弘双目喷火,死死地盯着他。
纳齐微微弯腰,狎昵地拍了拍他的脸。
“我不喜欢这种表情,换一个好看的脸,说点好听的话来听听。”
柏弘挣开他的手掌,低下头去,不再看他。
纳齐看了看自己落空的手掌,低声笑了起来。
闪电刺眼,闷雷渐响。外面刚刚还是淅淅沥沥的雨声,这会儿突然变得嘈杂起来。
纳齐一直笑个不停,无人说话的房间里,他的笑声突兀刺耳,听来令人生厌。
忽然,透过雨声,柏弘听到了子弹上膛的轻响。
特种兵对于这种枪械声极其敏感,他倏地抬头,看到大笑中的纳齐掏出了手枪,对准了他的眉心。
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被俘以后,他不是没想过死。每次想到无法再见到虞云的亲人,总不免有点难过。
然而,在直面死亡的这一瞬,出乎意料,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感到恐惧。
“不求饶吗?”
纳齐歪了歪头,把枪口往右挪了挪,扣下了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