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千邈穿戴整齐站在宫门口,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他虎背熊腰,满脸络腮胡,叉腰等了两个时辰,霍思武劝了两回,让他去马车里等,霍千欿回城后先去面圣,他几十年没回来,不知要在宫里待多久,圣上兴致起来,留他吃顿饭也是有的。
霍千邈哪里管他,提着他的胳膊道:“快派人去充州,把你大哥叫回来一家团聚。”
“已经去了,爹爹还要问多少遍?”霍思武见他不听劝,想溜去马车里打个盹,又被霍千邈提小鸡一般提了回来。
“你不曾见过你大伯,他胆识过人,又英勇善战,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你在近郊军营任职,三天两头在家里,以后见到你大伯,好好跟他学学!”霍千邈朗声笑道,“瞧你这身板,一点也不像是我霍家男儿!”
霍思武气得吐血,便不再说话,无语望着天上的月亮。
近亥时,宫门后方缓步走出一人来,那人身材消瘦,不似霍千邈这般魁梧,脸上未蓄须,干干净净十分清爽,两名护卫将他护送至宫门外,行礼后离去。
那人走近霍千邈,双眸含泪,淡笑道:“二弟,我回来了。”
霍千邈久久不敢认,他颤抖着手走上前,几欲触碰霍千欿的身体,直到咸湿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胡须流进他口中,他方回过神,一把将霍千欿抱入怀中。
霍千欿与他相拥。
霍千邈流了两滴男儿泪,擦干净后把霍思武拽到面前,“思武,这是你大伯,快来问声好。”
霍思武抱拳道:“见过大伯,知道大伯要回来,父亲激动地整夜都睡不着觉。”
“你就是思武,派去米花县的官员与我提过,真真是一表人才。”霍千欿抱了抱霍思武。
霍千邈得意道:“大哥,我如今生了三儿一女,小妹嫁进宫,给陛下生了个儿子,三皇子赵北辰,他明日就来咱们府上,给你接风洗尘。”
“好好,都好。”霍千欿红着眼道,“我这些年没回来,眼下看你们过得都好,我心中便无愧了。”
霍千邈激动道:“府里备了酒菜,走,跟我去喝一杯,咱们好好唠唠家常。”
“二弟。”霍千欿沉了沉脸,“我想先给父亲上柱香。”
霍千邈逐渐敛起笑:“回去吧。”
霍千欿跟着霍千邈上了马车,霍思武缩在小角落里打量他,打趣道:“大伯比父亲斯文了许多,确实如父亲所言仪表堂堂。”
“敢说我粗鲁!”霍千邈作势要打他,两人在马车里闹起来,牵起马车剧烈晃动。
霍千欿在旁哈哈笑,无意识摸了摸下巴。
将军府中,庭院里摆了一桌酒席,周夫人失神坐在椅子里,霍思源举着小风车跑来跑去,霍绮嫣歪着脑袋看她,小声问道:“娘,你怎么了?”
周夫人回过神,笑道:“没什么,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来?”
恰此时,侍从来禀报:“老爷领着大爷去了祠堂,接风宴明日再吃。”
周夫人转头对霍绮嫣道:“咱们吃饭吧,明日再见你大伯。”
霍绮嫣弯了弯眼睛,把霍思源叫来身边坐好,三人各自动筷。
祠堂里,霍千欿跪在地上,望着父亲的牌位泪如雨下。
“那年你随惠亲王治水,惠亲王坠海,你亦下落不明,父亲认定你非意外,背后必然是端王在搞鬼,父亲屡屡上折参端王,可苦于没有证据,尤其有那永昌侯曾天顺为证,他是惠亲王嫡亲的表兄弟,素来与他交好,他说的话,先帝与太后自然听得进去,彼时先帝子嗣中,唯端王有登大宝之相,失了惠亲王之后,先帝只能偏袒他。”霍千邈跪在他身旁,哽声道,“父亲如何都不肯放弃,用尽了所有人脉关系,只想讨回一份公道,就在那一日,他上朝之际,马车被一群蒙面人拦了下来,匪人直接将他从马车里拖出来,当街砍了他的脑袋,拖着他的尸身走了一路,长街十里,皆是父亲流下的血泪。”
霍千邈心中怨愤,痛得撕心力竭,“父亲过世后,从前与他关系紧好的旧友纷纷与咱们断绝了来往,我投奔无门,申冤无处,是老相爷拉了我一把,后来才投去了圣上门下。”
霍千欿声音喑哑问道:“那群匪人是谁?抓住了吗?”
“是程世邦手下都统,他们彼时气焰嚣张,笃定了端王能继位,便目中无人,敢当街杀人。”霍千邈冷笑一声,“大哥你放心,程世邦已被圣上处死,他手下都统落到了我手里,我将他脑袋割了下来,送去了父亲坟上!”
霍千欿俯下身,将额头磕在地上,掩去满面泪痕。
*
霍千欿穿了身不合体的新衣裳,霍千邈临早吩咐人给他做了几身,均是按照自己的身量做的,却不想霍千欿如今比他消瘦了一圈,只好先拿穿着,其他连夜拿去改。
霍千邈劝了他几回,让他不必站在门口等,霍千欿却是不肯,他如今板正得很,绷着脸道:“三皇子是天潢贵胄,礼数不能落下。”
“这时辰还没到呢,跟这儿站着干嘛?北辰是咱们外甥,没这么多拘束的礼节,你待会儿见了就知道了,他不是摆谱之人。”霍千邈负着手叹气,站着喝了一盏凉茶,“这太阳底下热得很,进去等吧。”
霍千欿充耳不闻,转头见霍千邈吃起了花生,花生壳撒了一地,他啧了啧嘴道:“二弟!”
“听你的!那谁,赶紧把地扫了!”霍千邈好脾气笑笑,又等了两盏茶的工夫,才把赵北辰等来。
赵北辰从马车上跳下来,穿一身轻薄的雾纱蓝衣,轻轻扬扬,又笑得灿烂,活脱脱像极了哪家富贵小少爷,半点没有皇子的架子。
霍千欿上前一步,跪地行礼,赵北辰连忙来扶他,亲热道:“大舅父!这般客气作甚,怎么还在门口等我,多少年都没有这样的福气了。”他朝霍千邈挤了挤眼睛。
霍千邈哈哈笑道:“你瞧,我就说他没正经。”
赵北辰自来熟,与霍千欿唠得亲近,待入了席,霍千欿摸着下巴打量了他几眼,笑说:“多年未见小妹,几乎快忘记她的模样了,今日看见殿下,倒是忽然想起来了。”
霍千邈笑道:“咱们小妹骄纵任性,入了宫也半点不收敛,骄矜得很,来吃菜。”
霍千欿板正道:“小妹如今是贵妃娘娘,不好这般说她。”
霍千邈无奈地笑,夹起一筷子菜,顺手摆进周夫人碗里:“夫人尝尝这鱼。”
霍千欿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周夫人尴尬地笑了笑,吃了鱼道:“你自己吃吧。”
霍千邈反应过来,他清了清嗓子,对赵北辰道:“北辰吃菜,你大表哥还没回来,今日就我们几个陪你喝酒。”
赵北辰悠悠笑,今日坐圆桌,人不多,并不拘束,霍思源偷偷从椅子上跳下来,钻到赵北辰身边,探出手偷拿他的白玉瓷酒杯。
赵北辰余光瞄见了,挪开酒杯,笑骂道:“你这小子,小小年纪就想偷喝酒!”
霍思源吐了吐舌头,躲去霍绮嫣身后。
赵北辰笑看他一眼,见霍千欿笑吟吟看着霍思源,便问道:“大舅父在米花县可成家了?”
霍千欿笑道:“不瞒殿下,惠亲王坠海后身子骨一直不健朗,我追随在他左右,自当尽心竭力,岂敢想儿女私情。”
赵北辰眯着眼笑,举起酒杯道:“大舅父,我敬你一杯。”
霍千欿忙端起酒杯,饮完酒后回敬了赵北辰一杯,然后放下酒杯,摸了摸下巴道:“这酒味道不错,我少东家在酒坊帮忙了许多年,我也学了些酿酒的工夫,过几日,我酿些好酒,来年再与殿下共饮。”
赵北辰得意道:“那就多酿些,这皇城里谁人不知,我赵北辰酒量斗海,千杯不醉,万杯不倒!咱们喝上他三天三夜!”
霍千邈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
赵北辰连吃了几口菜,随口问道:“大舅父,你怎么把胡子剃了?”
霍千欿怔了怔,眼神微颤。
赵北辰扬起脸看向他,笑说:“我瞧你一直摸下巴,像是不习惯没了胡子。”
霍千欿赧然道:“二十多年没进宫,总该体面些,胡子拉碴不成体统。”
“我就说你太板正了,咱们兵部将领,何来这些讲究!”霍千邈哈哈笑道,“明日就把胡子蓄起来,这样咱俩才更像亲兄弟。”
“说什么呢,咱们本来就是亲兄弟。”霍千欿无奈道,“我刚回来,自然是有些拘谨,过阵子就好了。”
霍千邈道:“你先休息一阵,待回头我禀了圣上,让你在兵部谋个职位,咱俩同朝为官,必能将霍家门楣发扬光大。”
霍千欿摆手道:“我二十多年没当官了,如今也不习惯官场上的门门道道,父亲在时,霍家最高只出了三品官,是二弟能耐,将咱们霍家撑起来,我也跟着享享福,你说如何?”
霍千邈眼眶发红道:“你放心,只要有弟弟在一日,必会照顾好这家,照顾好大哥!”
赵北辰垂着眼吃菜,兴起时便拱两句,逗个乐子,说几句废话。
午后,霍氏旁系要来拜见,赵北辰见不得这泪眼朦胧哭天喊地的场面,吃过饭便起身要回去,霍思源吵着要去他府上玩,赵北辰便叫人将他抱上马车。
霍思武送赵北辰到门口,嘱咐霍思源不许胡闹,霍思源随口答应,手脚并用钻进车厢里。
赵北辰站在马车旁问道:“这大舅父你觉得如何?”
霍思武笑道:“斯文,与父亲哪里像是双生子?除了容貌相似,简直是两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是啊,过于板正了些。”赵北辰笑了笑,转身上了马车。
赵北辰带着霍思源回了皇子府,霍思源熟门熟路,知道哪里好玩,撒开了似的各处跑,赵北辰让齐嬷嬷跟着他,别叫他磕了碰了,转头把周一善叫进书房。
赵北辰坐在案后写信,朝周一善勾了勾手指,问道:“上回写到哪儿了?”
周一善抿了抿嘴,顶着一张苦瓜脸道:“上回写到镇国公威震八方,乃当世之豪杰,已是第二轮了,其他人都夸遍了。”
“哦,那怎么也该轮到谢坤了,你坐下写吧,写好了我给你润色。”赵北辰提着笔,将给谢牧庭的情信写了,一边写一边乐。
周一善气闷道:“你怎么确定谢坤会偷看你写的信?”
“他爱看不看,他不看,我回头也有办法让他看见。”赵北辰托着腮,笑得摇头晃脑。
“旁人也就算了,这谢坤有什么优点值得夸赞?我怕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
赵北辰落下最后一笔,淡淡道:“他是个好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