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里已经摆好了酒菜,堂内摆长桌,两人一席,堂外摆圆桌,赵念安入了席便摆出疏离的冷脸,赵北辰在旁看得好笑,这傻二哥旁的本事不会,最是会装腔,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来掩饰他的脑袋空空,偏还特别好使,他极少沾染朝政,与后宫众人交集也不多,许多人对他不甚了解,他架子摆得高,半点不露怯,旁人还真当他聪明睿智。
赵北辰摇摇头,转头又去看高位上的太子太子妃,太子居高位,赵念安与赵北辰居东列两席,护国公居西列首席,中央正有琵琶姬演奏,夏行舟局促地坐在椅子里,肉眼可见的紧张,赵成岚安抚地握住他的手,凑近他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夏行舟倏地笑了起来,慢吞吞吃了口菜。
赵北辰托着腮无趣地吃菜,收回视线的瞬间,忽然瞥见坐在对面末席的谢坤,谢坤贼眉鼠眼打量着他,见他抬头,又忙不迭收回视线。
赵北辰边吃菜边盯着他看,盯得谢坤头皮发麻,待一曲结束,谢坤端着酒杯站起身,先是去了太子面前敬酒,太子板着脸道:“今日饮多了,舅父自便吧。”
赵北辰噗嗤一笑,这才开席,一巡还未过,说什么饮多了酒,摆明就是不给谢坤面子。
谢坤干巴巴笑了笑,又去敬护国公酒,护国公年事已高,以茶代酒与他饮了一杯。谢坤各处去敬了一圈酒,最后不情不愿走到赵北辰面前,将酒壶摆在桌子上,举起酒杯道:“三殿下,我敬你一杯。”
“倒是稀......”赵北辰张嘴就想揶揄他,蓦地想起谢牧庭,话锋一转道,“倒是客气,请。”
赵北辰仰头把酒喝了,谢坤抄起桌上的酒壶,宽袖里露出一个东西,咕噜滚了两下,停在赵北辰手边。
赵北辰眼神灼热望着那粗脖子鹅,他忙把木雕拿进手里,摆在桌子底下看。
谢坤回到座位上,偷偷打量着他,见他眼神柔软,微微蹙着眉,眉宇间满是哀愁。
谢坤心中颇有些不忍心,赵北辰饶是再跋扈,那也是天潢贵胄,是他们牧庭高攀了,谁人不曾年少轻狂,想与心上人携手共白头。他们牧庭虽没有丰功伟绩,可自小勤奋刻苦,照顾弟妹,受了诸多委屈,却从来没有一句抱怨,如今不过是有了喜欢之人,却连面都见不着,苦苦守着镇国公府的血脉荣耀,为其肝脑涂地!
谢坤心疼坏了,恨不得立刻去向镇国公商量婚事。
乐声停止时,谢坤忍不住吸了下鼻子,满堂寂静。
大好的日子里,镇国公世子在宴席上红了眼,众人怔忪不已,齐齐望向他。
曾大夫人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大腿,咬着牙唤了声:“夫君。”
谢坤骤然回神,站起身道:“昨日受了风寒,有些流鼻涕,我敬大家一杯。”
护国公笑道:“大家喝酒吃菜,都尽兴。”
赵北辰好气又好笑,他倒了杯酒,走至赵成岚面前,与他碰了碰杯子,饮了酒道:“我有事,我先走了。”
夏行舟嘴里塞得鼓鼓的,含糊不清说道:“北辰,你这就走了?我来晚了,还没与你说上话呢。”
“往后有的是机会。”赵北辰笑笑,又去与护国公喝了一杯,然后便领着侍从离开。
赵北辰坐上马车,径直去了振威将军府,府上奴才告诉他霍千邈在书房,赵北辰进门后便立刻去了书房。
他推开门进去,直问道:“舅父,你今日怎么不去护国公府上吃酒?他老人家八十大寿,咱们面上还得过得去,不能失这个礼数。”
霍千邈坐在椅子里双手发抖,他恍恍惚惚没听见赵北辰说话,直到赵北辰推了他一把,他方回过神,喉头干涩道:“北辰,你大舅父还活着。”
赵北辰汗毛直立,他连忙在旁坐下,问道:“大舅父不是随惠亲王一同坠海了吗?你怎知他还活着?”
“近来章之桥与徐凛皆去了稻香州,二人形迹可疑,我担心是州县上的人不规矩坏了事,故此派人跟去看看,探子回禀......”霍千邈深吸口气道,“在米花县,发现一个与我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他紧张地抓住赵北辰的手,“北辰,你说他是不是霍千欿?他下落不明,你外祖父死不瞑目,倘若他真的还活着,我去了九泉之下,可以跟你外祖父交待了!”
赵北辰沉吟半晌道:“如此说来,赵长生是惠亲王的孩子,怪不得皇祖母近来万分喜悦,还说过些日子要与我说桩喜事。”
霍千邈问道:“什么赵长生?赵长生是谁?”
赵北辰所知不详,粗略告诉了他心中猜测。
霍千邈扬声大笑,笑得撼天动地,“不会错!一定不会错!这次必然不会空欢喜一场了!”
赵北辰见他笑得这般痛快,不忍心泼他冷水,但心中仍然掩不住有几分担心,倘若大舅父还活着,为何这二十五年来从不与他们联络?外祖父死后,小舅父继承了家业,还娶了大舅父未过门的妻子,也不知大舅父心中作何感想。
霍千邈见赵北辰愁眉苦脸,用手背拍了一下他的胸口,哈哈大笑道:“别哭丧着脸!你大舅父回来是好事!高兴点儿!”
赵北辰痛得捂住胸口,揉了揉道:“父皇还未宣告天下,你且收敛些,别叫人看出来了。”
“对对对,有理。”霍千邈长长吐出一口郁气,“我心里的石头可以落地了。”
“母妃也会高兴。”赵北辰笑了笑,“希望他们路上顺利,我回来也有半月了,他们想必也快了。”
霍千邈乐得找不着北,见赵北辰干坐着,忽然道:“你大舅父骁勇善战,有他在朝堂上助我一臂之力,想必咱们不会输给镇国公太远,你之前说想嫁人,我这几月仔细想过了,也未尝不可,有舅父在,章之桥不敢欺负你。”
赵北辰扬起脸,静静看着霍千邈。
霍千邈眯起眼:“什么意思?”
“舅父,我想与谢牧庭携手白头。”赵北辰行至霍千邈身前,跪地道,“求舅父助我一臂之力。”
霍千邈双瞳轰然收缩,豁然间跨出一步,避开不敢接赵北辰的礼。
赵北辰站起身,转身面向他,俯身作揖,扬声道:“求舅父助我一臂之力!”
“你!你昏了头了!”霍千邈咬牙切齿道,“谢牧庭是镇国公世孙,昔日在军营里一呼百应,谢家子弟中有多少人唯他马首是瞻!他在江湖上有路子,纵然只是五品刑吏,却能使唤得动三品以上的将军,哪怕在刑部也有诸多人受过他恩惠,徐凛!章之桥!哪个都是响当当的人物!镇国公要是把谢牧庭嫁给你,便是摆明了要与太子为敌,太子转眼就能撕了你!哪怕他放过你,圣上也不会高抬贵手,成就你这段姻缘!”
赵北辰听他数落完,笑意满满道:“所以,我打算嫁给他为妻。”
“我劝你死了这条心,谢家手握重兵,已有功高盖主之嫌,圣上绝不可能让谢家尚皇子,尤其是你!我霍千邈的外甥!”霍千邈敛起怒气,淡淡道,“我们霍家和他们万家是怎么发迹的,你心里清楚,无非是为了制衡谢家的势力,各厢保持平衡,圣上才能安心,一旦打破这种制约,将会有数之不尽的麻烦!”
“舅父的意思我明白了!”赵北辰勾起嘴角,眼底却未有笑意,“可舅父也该知道,我素来是什么脾性,哪怕捅破了天,我赵北辰要办的事情,也绝对要办到!”
他转身即走,衣袂划出弧线,对霍千邈的挽留声充耳不闻,徒留洒脱而去的背影。
“北辰!!”
*
谢牧庭被关了两月,吃穿用度有人送来,天气热了,还有人给他送绿豆汤消暑,镇国公虽把他关押了起来,却哪里会管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谢牧庭每日或是习武练剑,或是捣鼓些小玩意,日子过得悠然自得。
谢坤隔三岔五过来看他,拿了他的小木雕和书信,悄悄送去三皇子府,又从侍卫手里拿来赵北辰亲笔书信,稀里糊涂当了两月信使。
谢牧庭言语寡淡,只字片语便写尽了想说的话。赵北辰却截然相反,他平日里虽咋咋呼呼,实则很有文采,甜言蜜语写起来比喝水还容易,洋洋洒洒写不尽的缠绵情意。谢坤偷看了几次,红得老脸没处放,取了信像烫手山芋似的送进长静阁。
“我欲与君共白首,莫问几多愁,念你在心头。”
*
五月下旬,赵长生跟随章之桥回到了皇城,因为花间堂的案子,他们在青松县耽搁了两个月,期间又发生了些许事情,在太后连连催促下,圣上另拟圣旨,命章之桥即刻回程。
章之桥接到圣旨次日上路,留徐凛在青松县处理未尽事宜。
永昌侯得知赵长生与霍千欿回来的消息,提心吊胆了许多日,此事倘若他早月余知道,断然不会留赵长生活口,可此时赵长生已然进宫,一切晚矣,幸而赵长生对惠亲王之事一无所知,霍千欿自称当夜去了临县勘察,后来得知惠亲王落水,便一直搜查其下落,对惠亲王坠海当夜的事情并不知晓。
永昌侯对此事有诸多猜测,他大抵明白了现在的处境,圣上不想旧案重查,故此他逃过一劫。惠亲王是昔日皇储,而现今坐在龙椅上的是当今圣上,天家无父子,又何况兄弟。
赵北辰进宫时,太后正抱着玉做的人儿哭得泣不成声,赵长生面容清俊,与惠亲王年轻时有**分相似,太后泪眼婆娑,又哭又笑,被众人劝了许久才松开赵长生,让他去椅子里坐下。
赵北辰与赵念安一并坐在角落里,他压低了声音,凑过去问道:“当真这般相像?不必查查信物?”
赵念安低声道:“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见过惠亲王,有章之桥在,身份错不了。”
“那倒是。”赵北辰端起茶盏喝了口茶,“过几日去你府上找你喝茶。”
赵念安不甚在意点了点头。
太后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北辰,安儿,坐这么远干什么?还不过来见见长生。”
二人连忙站起身过去,姿态柔顺可亲,半点不见往日张牙舞爪的跋扈。
太后看得好笑,拉着赵长生的手道:“你这两位堂弟素来和善,最懂吃喝玩乐,往后叫他们带着你各处去玩闹。”
赵北辰无不答应,笑嘻嘻与赵长生说话。
贾靖承此刻正坐在椅子里,闻言抬起眼眸,似笑非笑看着赵北辰与赵念安,两人往日何等受宠,现如今也得给赵长生抬轿子。
太后叹道:“你刚回来,这惠亲王府还不曾好生修缮,你暂且住在哀家宫里,等你母亲将院子收拾出来,合你心意了,再住过去。”
赵长生落落大方,闻言道:“一切听祖母安排。”
“好好好。”太后拍了拍他的手,向他介绍屋内众人。
赵长生面色讪讪发红,颇有几分羞赧。
众人哄闹着又笑,屋子里笑声迭迭,充满了人烟气。
赵北辰陪着喝了一盏茶,又吃了几块糕点,后借口屋子里闷气,耍赖要去院子里赏花。
他漫无目的四处闲走,见长廊无人,便在廊子上坐下,靠着廊柱出神,方坐下未多时,贾靖承便来了,他动作轻柔在旁坐下,望着赵北辰笑。
赵北辰近来心情不错,见了贾靖承也不恼,笑问:“又打什么坏主意?”
“我这次请了一位江南的厨子,你何时有空,我摆一桌席面,请你来试菜,他卤鹅做的不错,若是觉得好吃,便送去你府上。”
赵北辰不耐烦道:“你老缠着我做什么?我府邸里还能缺你一个厨子?”
贾靖承笑容不变,他微微垂下眼眸,遮住眼底的情绪,淡淡道:“谢牧庭不适合你。”
赵北辰咧嘴一笑,从善如流道:“陆秋荷与你般配。”
贾靖承抬起眼看向他,笑吟吟道:“我虽与她定了亲,却并非娶她为妻,你若不喜欢,我有办法送她上路。”
赵北辰疲惫道:“你先把自己送走吧。”他从廊子上跳下来,朝花园大喊道,“赵念安!陪我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