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牧庭不理会他的挣扎,进屋后才将他小心放在罗汉床上,转身又去拿金疮药与药酒。
赵北辰扭到了脚,掌心与手肘蹭破了点皮,其他地方暂时无大碍,方才虽然摔得狠,但他到底是练家子的,身子骨比旁人结实。
谢牧庭让春旺打了盆水进来,亲自替赵北辰清理伤口,然后握住他的掌心,小心翼翼替他上金疮药。
赵北辰见他满脸心疼,颇有些纳闷,禁不住说道:“我歇一会儿自己就走了,你回去听戏吧,不必管我。”
谢牧庭一声不吭,擦完金疮药后,又去褪他的鞋子,拖来一张小圆凳坐下,倒了些药酒在手心,替他揉脚踝。
赵北辰不自在道:“我回府后自会找太医,不必你这般伏低做小。”
“这淤伤得尽快揉开,拖延的时间越久,越要吃苦头。”谢牧庭抬了抬眼梢,问道,“还有哪里疼?”
赵北辰摇头。
偌大的房间里没有人出声,气氛莫名有些尴尬,赵北辰随口问道:“你这院子不小,你去绀槐州之前也是独自住在长静阁?”
谢牧庭道:“我十岁搬来长静阁,之后便一直住在这里。”
赵北辰笑吟吟道:“原以为你这记名嫡子多少会受些冷落,没想到竟这般受宠,国公夫妇疼你自不用说,连世子夫人也这般重视你。”
谢牧庭不觉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仰头看向赵北辰。
赵北辰笑道:“国公府我来过几次,孙辈里属你的院子最宽敞,你不在皇城这几年,国公府里添了好几位新人,孩子也多了好些个,后院住的满满当当,世子夫人管家,留着这院子不挪作他用,必然在心里盼着你回家。”
谢牧庭眼神怔讷,心灵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撼动,久久不能言语。他深知在母亲心里,他永远越不过牧屏,后来他与母亲渐生嫌隙,却不曾想过,他在母亲心中仍有一席之地。
赵北辰见他神情异样,连忙又说:“我胡乱猜测罢了,可不能把我的话当真,你与我认识不久,不知道我爱胡说八道。”
“你说的没错,母亲十五岁嫁给我父亲,她不受父亲疼爱,永昌侯府待她也不过尔尔,刚进门就要照顾我,如今还要管家,日子自然过得不容易。”谢牧庭抿了抿唇,垂下眼道,“是我没有体谅她的辛苦。”
赵北辰不再说话,他自己的事情都捯饬不明白,哪有心思管谢家的家长里短。
谢牧庭继续替他揉脚,突然笑了起来,目光盈盈道:“你看上去咋咋呼呼,实则温柔体贴,十分善良。”
赵北辰蓦地看向他,怔愣了许久,方小声问道:“你说什么?”
谢牧庭柔声道:“温柔体贴,心地善良。”
赵北辰心尖忽的颤了颤,脸颊烧得滚烫,这辈子第一次听人夸他温柔,他蓦然有些紧张,凶巴巴道:“你忘记我叫你扫马厩了!”
谢牧庭笑道:“我父亲拿靴子砸了你的脑袋,别说扫马厩,便是打板子都是轻的。”
“我害你革职,你也忘记了!”
“原本就是我投机取巧,如今我蒙圣恩,正大光明去了刑部,应该谢你才对。”谢牧庭笑道,“那几日是我没想明白,是我小气,殿下莫要怪罪。”
赵北辰抿着嘴笑了笑,满面通红道:“你叫我北辰吧,四下无人时,不必这般客套。”
谢牧庭含笑点头,他望向赵北辰红扑扑的脸,心中越发柔软,“你坐一会儿,我去沏茶给你喝。”
赵北辰脸红红点头道:“快点回来。”
谢牧庭拿来一床薄被,仔细替他盖住光裸在外的腿,然后才离开去泡茶。
赵北辰顺势躺下,抱着软垫笑得乐不可支,低声喃喃道:“谢牧庭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大傻蛋,还不知道本殿下的厉害呢!”
他正笑着,余光瞄见罗汉床的另一头摆着好几个竹蜻蜓,他伸长手臂捞了过来,捧在手心把玩。
这几只竹蜻蜓未上色,形状大小不一,尽数摆在一起倒也好玩儿。
赵北辰想起谢牧庭送他的竹蜻蜓,更是脸颊通红,正胡乱琢磨着,房门忽然被打开,赵北辰仰头看去,却是谢牧屏进了门。
谢牧屏见到赵北辰愣了愣,然后不情不愿行了礼,端端正正站去一旁。
赵北辰敛去笑容问道:“你怎么来了?”
谢牧屏一板一眼道:“我奉祖母之命,来找我大哥。”他说罢,见赵北辰拿着竹蜻蜓,便伸长脖子盯着赵北辰看,生怕他不小心将竹蜻蜓弄坏了。
赵北辰蹙起眉道:“这竹蜻蜓怎么了?你看什么呢?”
谢牧屏不肯说,怯生生收回视线。
赵北辰作势要把竹蜻蜓砸了,谢牧屏连忙冲了过来,着急说道:“这是我大哥要送给心上人的,可不能弄坏了。”
“心上人?”赵北辰蓦然笑了起来,红着脸问道,“你大哥的心上人是谁?”
谢牧屏摇摇头道:“大哥不曾与我说。”
赵北辰珍惜地捧着竹蜻蜓,眼神时不时往门外看,沏个茶罢了,谢牧庭怎么去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快点回来陪他。
赵北辰心不在焉,忽然又见谢牧屏满脸骄傲说道:“我大哥说了,我未来大嫂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赵北辰猛地怔住了,顺手就把竹蜻蜓扔去了一旁,亏他在这里自作多情,敢情谢牧庭早就有了老相好!他愤愤道:“谢坤是个下流痞子,谢牧庭也不遑多让!以貌取人,肤浅!”他掀了被子穿鞋下床,一瘸一拐往外走。
恰逢谢牧庭提着茶壶进来,见他怒气冲冲往外去,连忙拦住他道:“北辰,你着急去哪儿?”
赵北辰瞪了他一眼,怒道:“北辰也是你叫的吗?!放肆!滚开!我要回去了!”
谢牧庭茫然无措,顺手将茶壶摆在地上,又派人去传轿子来。
赵北辰吃了一肚子气,带着一身伤回了皇子府。
*
李四夫人将棉衣工工整整叠起来,又起身去拿新做好的鞋子,她不置一词,叹气声却不绝如缕。
谢巍负着手在房间里徘徊,心烦气躁道:“能不能别叹气了!我还不够心烦吗?!”
李四夫人抬了抬眼梢,抱怨道:“眼看就要过年了,一年到头才回来几次,年都不过就要走。”
“军营里连日闹事,消息传去了父亲耳朵里,将我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我还有什么脸留在家里过年?”谢巍拍拍桌子,低叹道,“若是牧庭驻地军营发生事故,父亲必是温声细语与他磋商,绝不会这般动气。”他顿了顿,忽又面目狰狞起来,握紧了拳头道,“那天杀的赵北辰,平日里睚眦必报,这次怎么就放过了牧庭,此番他入刑部,于我们不知是福是祸。”
李四夫人不置可否道:“夫君太心急了,即便解决了谢牧庭,还有谢槐与谢麟压你一头。”
谢巍面色漠然,他自小与谢牧庭一起长大,名义上是他叔叔,实际上却是他的小跟班,谢牧庭年长他两岁,习武颇有天分,又勤奋刻苦,深受镇国公喜爱,连护国公都对他另眼相看,谢巍自问武艺不差,可偏偏谢牧庭珠玉在前,他便显得拙劣。
谢巍是镇国公老来得子,原该风光无限,却碰上谢牧庭是长房长孙,两者相较,又是谢牧庭更受重视。
谢巍自然觊觎镇国公之位,可对谢牧庭更是耿耿于怀,眼看他回了皇城,便顾不得许多,什么昏招烂招一股脑使了出来。
谢巍正烦心,侍从急匆匆来报,“三皇子来了咱们府上,去了长静阁小坐。”
“他怎么来了?”谢巍拧起眉,“眼下长静阁有何动静?”
侍从道:“人已经回去了,牧庭少爷传了轿子,将人送出了府。”
“传轿子?”谢巍心里一个咯噔,面色铁青道,“你赶紧去长静阁探一探,看看那院子里的秋千还在不在。”
侍从不明所以,正踌躇间,又有嬷嬷来报,“四爷,牧庭少爷来咱们小院了。”
谢巍心头发虚,他连忙稳住身形,展露出灿烂笑颜,出门迎接谢牧庭,他方走出房门,就见谢牧庭沉步走来,手里攥着一条断裂的麻绳。
谢巍喉头干涸,他清了清嗓子,扬声笑道:“牧庭,怎么不在前头听戏,是不是小叔要回驻地,不舍得小叔?”
谢牧庭阴沉着脸把麻绳扔在他脚边。
谢巍面色讪讪道:“这是什么?”
谢牧庭冷着脸道:“秋千绳被人割断了一半,今日只有你来过长静阁。”
谢巍露出诧异的表情,他弯腰捡起麻绳,故作不满道:“你这是何意?你以为是我割断了麻绳?”
谢牧庭道:“秋千一丈高,麻绳割裂处距地七尺,我院子里的嬷嬷侍女,哪怕是侍从,伸长手臂都够不到七尺,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谢巍感受着冬日里的寒风瑟瑟,心脏仿佛凝结成冰,连带着脑袋也停止了思考。谢牧庭性格沉闷,不通人情世故,却偏在这种细枝末节的东西上尤为心细。
谢巍闷声不吭时,李四夫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面色淡淡道:“大侄儿好生无礼,秋千绳子断了,寻不到人问罪,便怪责到我夫君头上,他寻常最是与人为善,对你也颇为照顾,有什么道理来割你的秋千绳?”她轻挪莲步走向谢牧庭,轻轻嗤了一声道,细声道:“但有事情便来怪罪,往后谁还敢去你的院子。”
谢巍露出苦闷的神情,哽声道:“我与你叔侄一场,却不想你竟是这般看我,牧庭,咱们二十多年的交情,难不成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鸡鸣狗盗之辈?”
谢牧庭警告地看着他,声音阴冷道:“最好不是你。”
谢巍背后冒出了一身冷汗,直到谢牧庭远去,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他才缓缓送了口气,转头的瞬间,却见李氏阴沉着脸站在他身后。
谢巍沉着脸道:“想说什么就说!”
李四夫人愤恨道:“你真是小儿科!”
谢巍惊魂未定,啧了一声,兀自抬步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