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垣放下手中的剑,打开酒坛子的封口,一阵清冽的芳香飘出,那人闻到酒味,鼻尖动了动。
迟垣一撩衣摆,在红衣男人冷淡的目光中坐下来。
迟垣倒上两碗酒,透明的液体打着旋撞进酒碗,发出清脆的水流声,色泽清亮。他伸出两根手指,把酒推到那人面前,示意他尝尝。
红衣男人没动,他和迟垣对视片刻,定定看了一会儿,拿起碗,放在唇边浅尝了一口,又尝了一口。
他喝了迟垣的酒后,迟垣也拿起碗,一饮而尽。
这人的穿着和气质与众不同,他就算坐在角落里不说话,存在感也很强烈。
迟垣开口道:“我听一位大师说,有缘相聚,有缘相识,有缘相见。上次见面仓促,今日能与公子再度相遇,想来也是缘分,在下——”
“我知道你。”
迟垣的客套话刚开了个头,那人把头微微一歪,打断他,说:“我知道你,逍遥客迟垣,你是问江的弟子。”
他说话声音很有特点。
语气很轻,每句话的句尾都很柔软。和他走路时一样,每一缕力气都节省得恰到好处,能让迟垣听见,又不会让别人听见。
知道他的人很多,这点不足为奇,迟垣此时还没在意,“都是虚称罢了,不值一提,还未请教公子姓名?”
“我叫做云子清。”
迟垣把这个名字含在口中念了一圈,默默记下。
云子清懒洋洋的,挺直的脊背前倾一点,单手撑在桌上,一点儿也不遮掩:“我还知道,那是你的好友,叫做沐风。”
迟垣挑眉,静静听着。
“三年前,江都东南地区有个小村庄,村民不足两百人,地处偏远,自给自足,不与外界接触,几乎与世隔绝。
某天突然爆发瘟疫,至今原因不明,传言说患病者外表看似无碍,实则体内骨骼溃烂,需得浸在水里才能缓解蚀骨之痛。由生到死不过五日。疫情传染迅猛,村庄几乎全部沦陷。有知情者向官府报信,官府也束手无策,为防止疫情蔓延,只得下令封锁村庄,派官兵把守,将整座村子全然舍弃。
恰逢此时逍遥客迟垣游历江都,听闻只身前往,偶遇下山历练的药王徒弟,你们便是在那里结识。”
他勾着手腕,仿佛亲身经历似的讲述别人的故事,娓娓道来。
一碗酒在他手中摇晃,照得他面色发亮。
他望向柜台的方向,拿起酒杯在唇间抿了一口,入口醇香清甜,微辣却不冲烈。又道:“那位是客栈的老板,人唤苏娘,她酿的酒很好喝,手艺堪称一绝,”他一顿,“是你和沐风一起从村子里救出来的,是不是?”
说罢,云子清缓缓把视线收回,转而放在迟垣脸上,正欲观察他的表情,没成想迟垣脸上却含着笑,一双凌然星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云子清一怔,收敛起表情。
……
这跟在脑门上写上“我有古怪”四个字有什么区别?
迟垣双手环胸,饶有趣味地打量他。
云子清的话简直明晃晃地告诉迟垣,他很可疑,他有问题,得该好好调查他才行。
云子清像是无所谓似的,任由他看着。
江湖人大多直抒胸臆,不屑于拐弯抹角。即使城府深厚,恐怕也不会说出这些让人怀疑目的的话。
云子清说话的腔调和方式很独特。迟垣没见过,不算直爽,也不够委婉,像把锋利的钩子,探出去一半,藏起来一半,模棱两可,似懂非懂。
他语速缓慢,声调轻微,这般好听的嗓子,竟让迟垣听出一点咄咄逼人的意味了。
“不错。”迟垣说:“我与沐风一同进了村,由于泡在水里的时间过长,村民们的尸体都已经……”
迟垣停止回忆,说:“如子清所言,分毫不差。”
“别这么叫我,我们还不熟,”云子偏过头,不自然地说。
“既然消息都被封锁,子清又是如何得知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而且,我知道的事情,不仅仅只有这些。”
迟垣似乎懂了,轻笑道:“所以,子清是想告诉我什么呢?”
“贾源富甲一方,从他指缝里流出来的一点油水就足以使人群趋之若鹜。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纵然是贾源也有求之不得的东西,他想要的东西太大,人心不足,所以必须死。”
云子清淡淡道:“贾源的死不简单。我想劝你不要去,但你我非亲非故,想来你不会听我的。”
“……”
这和非亲非故有什么关系?迟垣略微思索,想再问些什么,就见云子清起身,他的袖中落下一块碎银子,说:“上次撞到你,这碗酒就算做赔罪吧。”
他说完便要走。
“请留步!”
一瞬间有无数个想法从迟垣脑子冒出来,他的动作比想法更快,猛地起身,拦在云子清面前,一把攥住云子清的手腕,声音比平时大了几分。
云子清惊得后退一步,吃痛皱起眉,五指按在桌子上,抬脸看他,问:“做什么?”
云子清比迟垣矮上几分,那日相遇太匆匆,除了觉得这人好看,其他的没什么特别的印象。
今日再看,迟垣只看到这一段雪白纤细的脖颈,从他领口露出来,皮肤光滑细腻,像块白玉。喉部上下滑动,两条锁骨平直清晰,紧贴皮肉。
迟垣被这抹白晃了一下眼,他身条过于瘦削,气息不稳。沐风说他内力虚弱,他是生了什么病?
“你看什么?”
迟垣回过神,面前这张苍白的脸上有震惊,有不解,也有因情绪波动而泛起的红,瞳孔闪动。
“抱歉。”迟垣降低声音,他赶紧松开手,手中触感滑腻,那根手腕细细的,好像一用力就断了。
鬼使神差地,迟垣往旁边挪了两步,给云子清让开一条路。
“……”
云子清把手腕藏在背后,问:“你还有什么事?”
迟垣自认理亏,低声说:“没什么。”
云子清方才还一脸神秘莫测,这会儿恼怒了,倒显出点而人情味来:“我今日说了太多话,很累了,无论你想问我什么,我都不想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