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说清楚谢凝荷的婚事前,却要说起,朝中近来闹得沸沸扬扬的一桩案子,窦谢两姓的中书舍人之争。
大晋朝的中书舍人是五品官,品级将将跨过天堑壁垒,看似寻常,却是一个极其惹人眼热的官职。
曾有专门阐述官职的书籍,点评中书舍人这一职位:“……以其地在枢近,多承宠任,是以人因其位,谓之凤凰池焉。”①
大意是说,中书舍人经常在皇帝面前刷存在感,容易受到皇帝的信任。
如果担任中书舍人的,有真材实料,那可谓前途无量,是孵化凤凰、飞黄腾达至关重要的起点。
因为中书舍人的下一站,极有可能是权倾朝野的宰相。
历史上做宰相的多,但从中书舍人一路做到宰相的,非常稀有,名垂千古的可能性很大。
就好像年年拿第一的高考状元,要比高考才拿到状元的人,感官上要强不少。
除了官职本身前途无量以外,因为这个职位,涉及到帮皇帝拟草圣旨。因此担任此职位的人,大多文采斐然。做了这个官儿后,他们在文坛上的声望与资历,都会得到进一步承认,以后就是文化圈里,名动一方的名士了。
这种又能刷声望,又有前途的肥美职位,自然不是一般人努力一下就能考上。
非得是有拔萃出群的过人之处,经过常年的考核,才有资格进入竞选名单。
但即使是万里挑一,吏部挑出来的候选人,仍是群星璀璨。
经过一茬一茬极为严苛的筛选标准,最终通过吏部铨选的两个沧海明珠,就是从窦谢两姓出来的。
一个叫窦知微,一个叫谢言昭,皆是十八芳华的天才少年。
“窦谢两家子弟众多,又有累世封荫。每次吏部出缺,这两家自是虎视眈眈,各施手段。”刘之衍将朝中的内情,闲闲道来,“不过这两位青年才俊,当得上稀世之才,即使是在窦谢两家,也是百年难遇。”
“这么厉害?”应子清吃了一惊。
刘之衍放下书卷,认真道:“他们两个,自然得到窦谢两家的倾力培养。他们的族人竭尽全力,想把他们放进中书舍人这口‘凤凰池’,盼望他们扶摇直上,再度振兴家族的荣耀。”
“但中书舍人只有一个……”应子清补了下半句。
“当窦谢二人,家世相当,文采智谋相当,连吏部也难以从中抉择,犹豫不决,”刘之衍淡淡道,“这个时候,谢家打起了别的主意。”
应子清联系前后,终于听懂了:“所以谢家人特意带上谢凝荷,去温泉别宫。所以你们的婚约,哪怕不是真的,谢家人仍要把消息散布出去,因为他们想为谢言昭的铨选造势……”
难怪谢凝荷那天冲她摆手,大概是想跟她解释,这些事,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样。
“没错,”刘之衍说,“若是谢言昭的亲妹,有可能成为将来的太子妃……吏部自然不愿意得罪未来的国舅,铨选到最后,花落谁家自是不言而喻。”
应子清沉吟点头:“怪不得窦皇后想从中作梗,哪怕毁去谢凝荷的名节……”
“母后也是无奈之举,剑走偏锋罢了。”刘之衍见她感兴趣,有心多说几句,“这位窦知微,恐怕会落选。”
“为何这么说?”应子清好奇道。
“窦知微的出身不好,应该说极差。”刘之衍的语气并无一丝鄙夷,只有淡淡惋惜,“窦家的子弟看不起他,公然对外说,他是小妾生的。其实真实情况更差,窦知微的母亲是官伎,他甚至被怀疑过血统。只因为他越长大,与他父亲窦靖十分相似,这个怀疑才渐渐止息。”
刘之衍慢条斯理,娓娓道来:“一开始,窦家没有一个人在意他。是有一次机会,窦家族长窦展,偶然发现此子有过目不忘的本领。窦展生了惜才之心,准许他进窦家的学堂。从此以后,窦知微仿佛一日千里。”
“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个个自命不凡,哪里能容忍窦知微这种卑贱之人,如此聪慧。他们的想法很简单,活得比他们差的人,也应该比他们笨。”刘之衍面沉如水。
“这个叫窦知微的,大概过得很辛苦。”应子清抿了抿嘴。
“这些世家大族暗地里使的肮脏手段,超过你的想象,”刘之衍摇了摇头,不欲多说,“窦知微的名字,也能看出他的不易。别人或许以为,知微二字,取得是‘知微见著’之意,说他能以一个小的细节,看到事情宏大的实质,是极好的寓意。然而,我却亲耳听见窦家人,对窦知微说出这个名字的来历,他们要窦知微永远记住,他是从卑微之处而来,即使来日高官显爵,他永远摆脱不掉他的来时路。”
应子清听得叹气。
谢家人齐心协力为谢言昭造势,而窦知微却被族中人暗暗拖后腿,怪不得刘之衍觉得,窦知微会落选。
连窦知微此人的名字来历都知道,应子清奇怪道:“你为何知道这么多?”
“此人可得一称号,‘奇才’,他的文采亦是聪慧高妙。”刘之衍缓声道,“一个聪明至极的天才,长于恶劣的环境,没有蒙尘,仍然大放异彩。可惜他是窦家人,否则真想将他收入我的阵中。”
这难道是天才之间惺惺相惜?
应子清对另一位候选人,也有点好奇:“那谢言昭呢?他难道很平庸?”
“倒也不是,吏部铨选,向来极尽挑剔,能被他们通过的人,绝非等闲之辈。”刘之衍解释,“谢言昭当得起‘光明正大’四个字。”
谢言昭已是贵极荣极,前途光明璀璨,想拉拢他就不容易了。
应子清却望着他瞧,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刘之衍有过招贤纳士的想法。
若刘之衍毫无野心,哪里会对朝中势力动向如此了若指掌,他这是想坐稳他的太子之位了!
长安城的谢家女要成为太子妃的传言,传得有鼻子有眼,仿佛确有其事情。
骊宫这边,刘之衍的冠礼,马不停蹄地准备着。
若是按照惯例,他们这一行人理应回长安,在太极殿或是东宫举行。但考虑皇帝太后的身体抱恙,加之刘之衍本人的强烈要求,最后一切从简。
骊山有座恢弘的正殿,是皇帝处理公务的正式场地,此地重新做了修缮,用作加冠的场所。
瑞雪霏霏,将天地铺洒得雪白纯净一片。
五品官员之上,服绯色官服的文武重要官员,以及皇室宗亲皆在。汉白玉石阶下方,众位官员,排列得整整齐齐,严肃恭正。
刘之衍着明黄太子衫,在宰相及三师的带领之下,走向庆帝。
庆帝端坐高堂,一身极为正式的衮冕之服,接受刘之衍及百官的跪拜。而后,庆帝赐给刘之衍一枚铜鱼符。
这个赠礼,没有被写入流程,因此刘之衍十分吃惊。
“这是一枚可以号令千人的铜鱼符。”庆帝只是微微笑着,眼中藏着期许与严厉,并不多言。
既然从此有参政的责任,自然也有保卫疆土的责任,手中无兵不成事。
庆帝允许刘之衍今后拥兵千人,这是十分他信任的表现,刘之衍心中感怀,他神情一肃,恭敬一拜。
皇帝与太子之间和谐如此,于江山社稷,是莫大的祥瑞。
连这漫天的飞雪,也有了吉祥的寓意,仿佛启示未来将会风调雨顺,家国安宁。
在场百官目睹这一切,无一不为之动容。
站在东宫官署这一列的应子清,遥遥打量众人的脸色,端庄大方的窦皇后,与一脸疏离的安景王,都把情绪收得极好,看不出喜怒。
正殿的礼仪,走了整整一上午,下午是相对自由的活动时间。
作为有责任有担当的男人,骑射需要经受一番检验,刘之衍要去骊山猎场,做射礼开场。
这种场面,礼仪性质很重,太子所骑的白骏马,马身花里胡哨地披了层明黄锦缎,长长地垂下,笼马的缰绳,也是由象征高贵的紫绳所系。
射礼是沿着道路跑几圈,刘之衍需要在奔跑中,射出三箭。
箭矢越是靠近靶心,说明他的骑术射技越好,难度系数非常高。
要是射偏了,落在地上,也没有重来的机会,同时,这一幕会被史官记录在案,供后世嘲笑。
如果是胆子小,对自己技术不自信的人,早就闹着取消这项射礼。
之前礼部的官员,作过这方面的暗示,刘之衍没有拒绝,反而欣然接受。
长角吹奏,仪式开始。
换了身短打皮裘的刘之衍,额间束了明黄发带,箭筒里装了三枚白孔雀长尾羽,在飞扬的雪中疾驰。
刘之衍纵马的速度十分快,明黄发带在空中划出灵动的弧线,当他跑了一圈适应下来,便开始搭箭拉弓。
这是他的强项,不需要如何认真,仿佛信手一拉,箭矢在顷刻间,飞向红色靶心。
有侍卫极快的跑过去验靶,高声禀报:“正中靶心!”
刘之衍射出三箭,侍卫报了三次“正中靶心”!
欣赏到这一幕的官员们频频点头,脸上流露淡淡笑意。
即使看到这么激动喜人的一刻,现场仍旧安静严肃,这里是不允许欢呼吼叫的,不然应子清真想替他喊一嗓子。
刘之衍玩得这一复古又庄严的射礼,实在太帅!
周围聚集了一些武将、公子哥或是小武士,今天他们可以到这个骊山猎场,秀一下自己的武艺。
今日的猎场里,放了不少奇珍异兽,即使没有被高官看中,打一两只回去,也是一顿难得的美味佳肴。
刘之衍下了马,身上还带着刚才疾驰在雪中的寒气,他朝应子清走来,带着笑意:“你喜欢什么?灵鹿,还是苍鹰,我给你猎一只。”
在猎场上飞驰后的无拘无束感,如有实质一般,在他身上形成一股天然强大的气场,他看起来格外俊美。
应子清被他的强大气势一扑,莫名脸红了下:“不必。”
她给刘之衍递上一壶马奶酒,刘之衍没客气,拧开喝了:“自是要乘兴的,我看你缺个上佳的狐狸皮毛做个手笼子,给你打一只漂亮的狐狸,要火红色的,怎么样?”
猎场之中,已有衣着鲜丽的少年郎,成群结队,骑着骏马,呼喝着奔驰出栏。
这群少年郎,一看就是出自名门,他们奔腾驰骋,追兔逐鹰,好不痛快。
驮着他们的骏马,好不容易追上肥美的猎物。这群少年郎的骑艺技术有限,兼之雪地酷寒,把他们细皮嫩肉的手冻得发麻,拉不开公。或是射出的箭矢,总是瞄不准,每每让那些肥美的猎物跑了。
骏马气得直打响鼻。
少年郎倒也不在意,继续纵马追逐,只是如此丢跑几次,大家的脸色,渐渐不太好看。
却有三个灰衣少年郎,衣着朴素,骑的马也不是良驹,只是普通的枣红马。
不过,他们三位配合有加。一个眼神,一个手势,顷刻间就有人心领神会,堵死猎物的逃亡路线。另一人此呼彼应,拉开弓箭,让猎物毙命于箭下。
不到半个时辰,三个灰衣少年郎,猎下不少肥兔子和狐狸。
猎物都被他们捡起,收到一旁。箭矢还能用,他们便抽出来,放回箭筒。不能用的,也舍不得丢,和那些猎物摆在一起,准备带走,主打一个勤俭实惠。
刘之衍和应子清都来了兴趣,走过去看看他们打到的猎物。
刘之衍一看便笑了,问:“你能看出什么吗?”
应子清点头:“这些箭矢,正中猎物的嘴与喉咙,很少伤及皮毛。”
灰衣少年打猎的这一手,实在太绝,最老辣的猎手也不过如此。不知道他们想扒了皮毛,拿去卖钱,还是自己用。
鲜衣少年或许打猎不行,使坏的手段,倒是一等一的绝。
他们见灰衣少年硕果累累,而他们一群人,在猎场上四处瞎跑,空手而归,自觉面子挂不住了。有一红衣少年,突然对围场外的仆从,使了个眼色。
这群仆从不会进猎场,除非他们的主人有要求。
猎场的护栏打开了,一群仆从冲了进来,在雪地里跑。他们没有迎向自家的郎君,反而跑向那三个灰衣少年,给他们捣乱。
在这群仆从的作乱下,灰衣少年再也猎不到动物。
有个年纪最小少年,骑的马因为受到仆从的惊吓,拼命颠簸,把主人颠下来。
“三郎!”
“你没事吧!”另外两人匆匆赶来。
年纪最小的少年,摔进柔软冰冷的雪里,没受伤,立刻蹦起来给他们看看手脚:“雪厚,我没事!”
“还打什么猎!他们的仆人,专门给我们捣乱!”有一人恨得牙痒痒,“大哥,我们揍他们去!那群弱鸡,我一拳能打五个!”
“打完呢?你想过没有?”年纪最大的那人,沉着一张脸,“他们的父亲不是尚书,就是侍郎。”
“那又如何?”想打架的人咬牙切齿,“痛快一顿再说,前怕狼后怕虎,什么事都做不成!”
“够了!”年纪大的哥哥呵斥,“我看今天猎到的差不多了,回去吧!三郎,你去数数多少只!”
“哎!”被叫作三郎的少年,把身上的雪粒子,拍打干净,跑去他们放猎物的地方。
那些仆从们听了,故意把笼子开了条缝,把里面的猎狗放出来。
为了帮主人,寻找藏在深山雪林地的猎物,那群猎狗,是故意饿上几天运来的。只有饿疯了的猎狗,才会穷凶极恶地寻找猎物,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用。
这群猎狗闻到血腥味,纷纷撞开虚掩的笼门,扑过去,把死掉的猎物撕咬吞食,大快朵颐。
三郎大喝一声,拼了命地跑过去,挥舞着箭矢驱赶。
一群猎狗纹丝不动,龇牙咧嘴地吠叫。
正在吃东西的猎狗,容易发狂,护食起来十分可怕。
另外灰衣少年骑着枣红马过来:“三郎,别过去!小心被咬!”
三郎转过脸,已是泪流满面,这是他们好不容易猎到的!
而猎场之中,鲜衣少年郎们纷纷哈哈大笑,挥舞着马鞭,驰骋地更加快乐猖獗。
摘自《通典·职官三》
很长的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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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 3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