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宁呼吸一滞,看向纪秉臣时,莫名有一种一夜之间,这个永远有避风港刻意依靠,因此不可一世的二少爷,好像忽然间变了一个人,没见的褶皱深深加深。
景宁知道,这是对纪秉臣来说最好的惩罚。
纪温庭无需再做什么,就可以让愧疚折磨他的一生。
当风暴褪去,可窥真心。
景宁不知道纪秉臣贵了多久,只知道自己上楼睡觉的时候,发现纪秉臣还跪在那里,神情坚毅,双手紧握成拳。
也没有人来劝。
睡前纪温庭又给景宁吃了退烧药,陪着他睡下。
第二天早上,景宁难得醒的比纪温庭要早,反倒是纪温庭还在沉睡中,景宁起床的动静也没有将他吵醒。
他还害怕是纪温庭生病了,手贴到额上试探了一下他的温度,发觉无异常,才悄无声息的走了出去。
下楼时,纪秉臣还跪在那里,面无血色,也挺直着脊背。
“二少爷,你这样跪下去有什么意义呢?大少爷都说了那是过去的事情,您就……”
纪秉臣仍是沉默不语。
“景先生,您今天起的这么早?”管家看到景宁下来,面上诧异。
景宁昨天睡了那么久,昨晚上是熏了香才睡的,早上自然也醒的早一些。
管家笑道:“您先坐着,我让厨房去给您做早餐。”
景宁说“好”,等管家离开,目光不动声色的在纪秉臣身上掠过时,发现纪秉臣也正静静看着他。
景宁没说什么,才转身,纪秉臣忽然问:“景宁,你知道我哥在华盛顿给你买了套房吗?”
景宁脚步一顿,蹙了下眉,转身看着他不语。
他却是有些惊讶,但他不知道纪秉臣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纪秉臣的嗓音干哑,但口齿清晰。
“还有a市,他在a市也给你买了一套房,地段最好的月牙湾。”
听到这里,景宁后知后觉出一些不对劲来。
纪温庭为什么要给他买房?
在华盛顿他还可以理解为纪温庭希望给他一个很好的学习环境。
可是为什么要在a市,难道未来他不是和纪温庭住在一起吗?为什么就变成要特意强调是买给他?
不过纪秉臣很快就给他解惑了。
“我哥的遗嘱里,有一半是关于你。他为你安排了所有他死之后的人生规划,房子、车子、工作、许清妍、景家,厚厚的50页,几乎包揽了你的一生。”
“可是对于我,他却只对他的遗嘱律师说,往后是我自己的路,要我自己去走。”
纪秉臣深吸口气,心仿佛被刀子刮过,膝盖的刺痛蔓延向他的四肢百骸。
五年前,他为一己私欲,害了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那个保护他的臂膀。
于是纪温庭把他想要的就这样慷慨大方的交给了他。
但是除了这些外,什么也没有了。
“什么遗嘱?你是什么意思?”
景宁的脑子向来转的很快,可是这一刻他却忽然有些不明白纪秉臣的话了。
或者说,他不太想明白,因为“遗嘱”这两个字太过于沉重,象征着相隔,死亡。
他能理解作为一个家族掌权人早早为自己家族企业打点料理的心,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那份遗嘱里把他算了进去。
“还能是什么意思呢?他打算牺牲自己,保全纪家。”
纪秉臣的眼中充斥着几夜没睡的红血丝,但双眼又被水雾迷蒙,像是被蒙上一层浓重的阴霾。
他笑了一声,缓缓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五年前车祸的真相吗?我可以告诉你。”
“二少爷!”
管家一出来就捕捉到了那个敏感词,登时面色凝重的想要冲出来阻止。
纪秉臣头也不回,而是深深的看着景宁:“他没有想过活,我拦不住,但是我觉得你可以,不然他不会什么都不和你说。”
管家眼眶红了,噤了声不再说话,显然他也是什么都知道。
景宁如同一座雕像,怔在原地等待着纪秉臣开解那个困惑了他两年的谜题。
“十年前,我读高中时,因为贪玩爬墙出校,结果在外面被蹲点了很久了的一□□。这群人是一帮纯粹图钱的亡命徒,绑了很多富家少爷和小姐,每个人的赎金都不一样,但能保证每个家庭都交得起。我的赎金是最高的,足足五千万。”
“三天之内如果赎金不打到账上,绑匪就会撕票。他们看我看得很紧,因为他们知道我是纪家的二少爷,不敢让我死。绑匪说只要五千万一到账,就会把我毫发无伤的送回家,还好吃好喝的供着我,说你们纪家那么有钱,你哥对你那么好,一定第一个来救你。”
“第一天,绑匪就放了三分之一的人,我以为我哥在纵横谋划,我知道他向来有自己的计划,所以我不着急,反倒是绑匪开始紧张”
“第二天,绑匪又放了一半的人,但开始殴打我虐待我,拍照片发给我哥看,我还是相信我哥,哪怕和老鼠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小房间里,我也相信我哥会来救我。”
景宁掐紧了手心,心口感到一阵窒闷,好像已经猜到了后面的恶化。
“然而……第三天时,我哥还是没有来。除了我之外,那里还有一个和我一样没有被交赎金的小孩,那些绑匪肆意的辱骂、殴打我们,在我们晕过去后,把我们关在了一个地下室,说再等几天,如果赎金还没有交过来,就把我们的脑袋砍下来寄回去。”
纪秉臣说这些话的时候分外平静,平铺直述,但景宁还是看到了他泛红的眼尾,被掐出血的手心。
纪秉臣长长呼出口气,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怔然道:“其实即使是察觉到自己要死的时候,我也没有恨过我哥,甚至在想,如果绑匪真的把我的头寄给了我哥,我哥会是什么表情呢?也为我流滴泪吧,起码让我知道在权利面前,我也有一点重量的。”
“再之后的事情其实我不是很记得清了,那场绑架让我得了某种心理疾病,回去后大病一场,只记得自己被人殴打、凌虐,其他的都忘了,甚至忘了自己是怎么逃出来,怎么被救回去的。”
说到这里,纪秉臣笑了:“但我睁开眼睛的刹那,其实很开心,因为我看到我哥守在我的床前,他眼里都是血丝,我哥这个人总是云淡风轻,好像狂风拂过也不能带动他的发丝,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他那么难受。”
“后来绑匪被抓了,我接受了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本以为这件事情过去也就那么过去了,直到突然有一天,有人诱导我去查当年绑架的真相,我一开始不愿意怀疑我哥,但我还忍不住去查了。”
景宁笑了一声,替他回答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所以你很顺利的查到了他身上,对吗?”
纪秉臣苦笑道:“是啊,我如遭雷击,我以为他真的想要我死,我以为……我以为……”
管家扑通跪在地上,老泪纵横道:“二少爷,这辈子最不可能要杀你的就是大少爷啊!”
纪秉臣仿佛卸了所有力气,闭眼时,一滴泪水顺着面颊滑过:“是啊,这辈子最不可能要杀我的人就是他,可是我当时、当时那个心理医生一遍遍的给我做心理暗示,让我把这一切的矛头都指向了他,让我憎恨他的无情冷血,让我把他从高位拉下来,让我也看看他痛苦的样子!”
景宁好像已经猜到了事情全部的过程,问道:“所以,其实纪温庭根本没有收到过绑匪的信息吧。”
纪秉臣砰地一声锤向自己的大腿,浑身发起抖,低声喃喃:“是,他没有收到,他甚至……不知道我被绑架了,他心急如焚,找了我三天三夜……”
管家哽咽着解释道:“后来查出来,那群绑匪根本不是单纯为了钱来的,他们是纪家旁系手下养的亡命徒,他们知道纪温庭聪明,事情败露就是满盘皆输,这一出……就是为了让二少爷和大少爷离心。”
景宁平静的看着心如刀绞般的纪秉臣,低声问:“所以,是你策划了那场车祸,对吗?”
纪秉臣捂着脸呜呜哭起来,哑声说:“是我、是我、全都是我!确实有人诱导我,有人怂恿我,可罪魁祸首是我,我在车上动了手脚,我熟知他的所有去向,我调开了他身边的保镖,我当时骗他,我把他骗上了那辆车……那么拙劣的谎言,他信了!他真的上车了,他怎么会信呢……”
景宁手攥成拳,目眦欲裂的看着面前懊悔的人,诛心般,冷声道:“其实你知道,他早就察觉了你的不对劲,你是他带在身边、亲手养大的,他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看不穿呢?可是他还是上车了。”
“因为你是他的弟弟,所以哪怕你想要他的命,他也会给你。”
纪秉臣泪如泉涌,像个孩子一样哭泣着哽咽着,可是那个小时候摸着他的头,叹着气安慰他的人,再也不会如从前那样对待自己了。
纪温庭什么都知道,正是因为知道,所以他从没有点破。
哪怕纪秉臣自欺欺人地伪造出自己只是一时鬼迷心窍的假象,他也纵容默许着,给彼此留足了体面。
纪温庭从没有在这件事情上惩罚过纪秉臣,一方面,是他想要让纪秉臣知道,夺权不是一件错事,尤其是在这样的阿谀我诈的地方,只要为了自保,干什么都不为过,因为纪秉臣是他的亲弟弟,是他看着长大的。
可是另一方面,他也在残忍的告诉纪秉臣,他们之间永远回不到从前了。他想要和睦的假象他会给他,他想要纪家他也会给他,可是同样的,给了他的东西纪温庭就不会再收回来了。
而纪秉臣在纪温庭这里,已经失去了一个弟弟在兄长面前的话语权。
纪秉臣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纪家在他手中衰败,在感受着他的哥哥面对过的风雨的同时,要看着这个曾经护佑着他健康平安成长的人,一点一点的枯萎在自己面前,却无力回天。
纪温庭是何其高明的一个人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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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第7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