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清晨下了很大的雨。
程约翰睁眼醒来,空气中只余清淡的木质香气,那人已不在。他侧身,看到枕边搁下一张支票,数目之大,够他挥霍许多年。
程约翰坐起来,复又躺回去,用支票盖住眼睛。以为昨夜是重逢,原来是告别。
闭目揣想那人离开的心情,他和他的心上人还在一起吧,那惊人英俊的男人,爱他一如他爱他吗?
突然就动了怒。这张支票算怎么回事,把彼此的那些纠缠都一笔勾销吗?
白色纸张在空中飞舞似蝶。不期然地,想起初相识时,那人还在读文学,说起看过的故国诗篇,诗人去看望一位与世长辞的作家,为她写下隽永的诗句: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在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那时程约翰对他说,阿兰·德龙离开罗密·施奈德时,在她枕边放了一枝黄玫瑰,没有说再见。
两个人就一起笑,笑那俊美的浪子不可能为任何人停留。程约翰直起身,隐约记起那也是一个清晨,而那人幻想过跟他天长地久。
只想纵情尽兴过一生,从来不曾许诺那人永远,一次次离开他,又一次次回来,如今换成那人离开了。
窗外雨雾茫茫。程约翰坐了许久,然后起床,洗澡,更衣,撑一把黑伞,在雨中去大楼拐角处的餐厅吃brunch。
跟着那人爱上了吃可颂,但是没能忍住在白天饮香槟,最后干脆叫了几支酒。
脚步虚浮重新回到雨水里,却不知还能去哪里寻些乐子。程约翰走过街角,无意一瞥,蓦地驻足,再快步走回方才经过的电话亭。
隔着雨丝密布模糊的玻璃门,里面有一道蜷缩的人影,血迹丝丝缕缕从门下渗出来,被雨水带走。
程约翰拉开玻璃门,人影抬头,一双狼崽子般的双眼看住他,手下意识攥成拳。
小少年至多十几岁,一张英气倔强的东方面孔,还未长开,但已经能看出成年后必然风采迫人。程约翰弯下腰,询问少年伤到哪里,他可以带少年去医院。
少年置若罔闻,眼神警惕。程约翰试着换成中文,又问了一遍。他早年当赛马运动员时,在香港待过一两年,客串过几个影视剧小角色,会说一点中文。
少年眨了眨眼睛,低声用中文回应:“我还好。”
程约翰上下看看少年衣衫和面容上的血迹,伸出手:“我想你需要去看医生。”
少年自己站起来。后来,他告诉程约翰,即使他是同胞,也依然不可信,只是当时少年已无处可去,并且,他想,不会有人比养父更糟糕,即使眼前人是连环杀手,他也不惧拼个鱼死网破。
医生诊断少年只是受了皮肉伤,记录病历时循例问起少年的姓名,少年说:“Can。”
医生又问一遍,少年在纸上写下Can· Garcia。程约翰失笑,寻常的姓氏,奇怪的名字。
医生开了药物,程约翰拎上:“走吧,Can,我送你回家。”
今天不想回家,只想和人待着,随便什么人,即使少年的家远在英国另一端,在宇宙尽头,程约翰也不介意奉陪。
少年沉默不答,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长廊上。走到大门口,雨下得更急,程约翰回头说:“别担心麻烦我,我今天很闲。”
少年收住脚步,忽然出声:“你需要佣人吗?我会打扫,放牧,还会修理。”
程约翰愉快地笑:“你是不是忘记我刚才知道了你的年龄,你才11岁,我雇你是违法的,而且我并没有庄园,牧场和古堡供你发挥。”
少年又沉默了,然后开口:“那么你知道哪个娱乐场所不需要提供证件吗?”
程约翰再度被逗笑,他今天心情实在很坏,但少年老成的口吻实在有趣,他问:“你会什么,唱歌跳舞还是陪酒?”
少年答道:“我会几种乐器,或许还可以试试扮成Piero。”
少年左眼下有颗细微的泪痣,为他平添了几分忧伤,程约翰叹息,有这样一双眼睛的男孩长大了必将招尽桃花,不知会惹得多少人为他伤心。
见程约翰没有回答,少年补充:“扮成Piero,人们看不出我的实际年龄,不会给人惹麻烦。”
Piero,那个总在嬉笑逗人开心的小丑,然而斑斓油彩下他是多么悲伤。程约翰说:“我可以帮你,但你至少要告诉我你不愿意回家的理由。”他手一摊,续道,“我不想被你父母找来,吃上诱拐未成年人的官司,Can,你明白吗?”
少年咬牙,终于说:“我不叫Can,是càn,但是他们不认识中文,也念不好。”他说着,手指在虚空写下灿字。
灿。灿若晨星。一个词跃上程约翰心头,于是他忆起那人曾经说,他的辰字,是星辰的辰,有众星之意。他喃喃问:“你也姓唐吗?”
少年有些诧异,用中文回答说:“我姓沈,原名沈叶灿,沈阳的沈,树叶的叶。”
从沈叶灿变成Can· Garcia,源于一桩惨痛过往。在咖啡店,少年手捧一杯热可可,慢慢细说原委:
属于沈叶灿的记忆是5岁以前。那时他和母亲住在伦敦郊外,母子俩相依为命,母亲绝少提及他父亲,家中也没有那男人的照片,母亲甚至隔绝了中文环境,平素只和儿子讲英文,只有喊名字时例外。
沈叶灿4岁半时的春天,母亲驱车带他前往谢菲尔德,那儿有个大展,展出包括托马斯·劳伦斯那幅著名的《hóng衣男孩》。途中母子俩遭遇了劫杀,那是一伙亡命之徒,他们开走了车,抢走了钱财,以及一切可证明母子身份的证件。
如果不曾遇见好心人,母子俩将曝尸荒野。警察告诉沈叶灿,母亲身中七刀,当场死亡,歹徒见他年幼,只刺了两刀,幸而离要害差之毫厘。
虽然获救,幼童脑中一片混沌,他连自己和母亲的名字都说不出来,也无法书写。警方不知母子俩的来历,无从联系任何亲属,将他送往孤儿院。
在孤儿院待了几个月,沈叶灿被人收养至今。起先,那是一对和蔼的夫妇,给他取名叫Raphael,他们说这个小小的东方人美如天使。大概是7岁多,沈叶灿在课堂上记起了一些往事,回家告诉养父母,他的故乡在中国,母亲唤他灿灿。
Raphael改名叫Can。Can9岁时,养父失业,辗转打零工。长期不如意的生活滋生了暴虐,他酗酒,毒打妻儿,还吸上了大·麻。清醒时他会自扇耳光,更多时候抱着酒瓶子酣睡。
大·麻在吞食养父的神经,他下手没了轻重,家中任何工具都成了他泄愤的武器。在这一日日的摧残下,Can长大了,他的身高超过了养父,虽然力气不够大,但敢于对打。养父不大对他动手了,总趁他上学时痛揍妻子。
Can不止一次劝养母离开养父,可是养母那份微薄收入的工作养不活两人,养父虽也不怎么能赚钱,但三不五时拿些小钱回来,日子能过下去,还能供Can读书。
今天清晨,养父又一次对养母动了手,还抄起了牛排刀。Can护在养母身前,遭到养父暴揍,Can急怒攻心,空手夺刀,对养父连扎数刀,扎到了动脉,养父浑身是血,倒下了,养母惊慌叫了救护车,让Can快逃。
Can逃出门,就在他决定去医院和养母共同面对时,电话亭的玻璃门被人拉开了。
程约翰眼睛有些酸涩,自己也是以天使之名命名的孩子,也是自小跟随母亲长大,至今不知生父是谁,恐怕有生之年都无缘一见。他拍拍沈叶灿的肩膀——沈叶灿个子高,几乎齐他鼻梁了,他说:“我们去医院看看。有我,你不用害怕。”
沈叶灿给养母打了电话,走进病房时,养母忧心忡忡地转过头来,她没有支付医药费的能力。在看到两人的瞬间,她惊怔,问:“你找到你父亲了?”
一刹那,程约翰洞悉了和身边这个小少年今生的缘分。
程氏族人是从中国南方而来的偷渡者,程约翰的母亲年轻时在酒吧当招待,偶然邂逅一名在此逗留数日的水手,意外怀了孕。那南美洲的水手回到海上,再也没有出现过,终其一生,他都不知道自己在人间尚有一子。
母亲不顾家族反对,选择生下程约翰,她说:“我不可能再遇上那样好看的男人,我想要个好看的孩子。”
母亲病逝后,程约翰在世间浪荡,逐渐跟母族中人没了联系,他也不在乎。但是此刻,他揽着沈叶灿的肩,对养母说:“我想我们可以谈谈。”
养母接受了程约翰的建议,程约翰将带走沈叶灿,条件是养母拿到一笔钱,离开那暴虐的丈夫,不要再被他找到。
有了这笔钱,养母可以好好活到老。沈叶灿趁她去缴纳费用,问程约翰:“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程约翰吹声口哨:“走吧,儿子,我们回家。”
那张支票静静地躺在地上,程约翰拿去银行兑了它。三分之一送给沈叶灿的养母,余下部分足够沈叶灿读到最高学历,并且两人能租个很不赖的大房子。
搬家那天,程约翰让沈叶灿带养母认个门,他不反对沈叶灿和养母来往,她随时能来串门。沈叶灿再次说:“我想为你做点什么。”
这少年随遇而安,适应能力很强,但有些话不说出来,他可能永远都觉得新养父居心叵测。程约翰坐下来,缓慢地给他讲了自己的前半生,如何浪迹花丛,又如何遇见一个人,却弄丢了他。那人给了他支票,如果照他以往的脾性,他会挥霍一空,但是用它和沈叶灿建立关联,一切将不一样。那人希望彼此再不相干,而沈叶灿会是永久的见证。
“我给自己找了一个亲人。”那天程约翰说。
“但我希望你有更多亲人。”他接着说。于是父子俩去大使馆求助,为沈叶灿寻亲。沈叶灿自从记起自己和母亲的姓名,几年来在心里记着念着,一刻不敢再忘。
18岁时,沈叶灿考上剑桥大学。程约翰本来想让他去美国看看,但沈叶灿说:“我记得你和他是在剑桥认识的。”
程约翰说:“你不必为我活着。我已经不记得他了。”
沈叶灿笑道:“并没有。我只是觉得离家近。”
当了7年父子,沈叶灿不再是从前那个孤狼般的小少年,他爱笑,人也机灵,还神奇地拥有了程约翰的驯马天赋,程约翰看好他将来会征战重大赛事,成为盛装舞步的好选手。
有天沈叶灿在练习快步,程约翰接到一个电话,难掩欣喜之情:“Volcano,我们去换身新衣服,晚上到餐厅吃饭。”
灿字拆开是火山,程约翰一直管养子叫Volcano,不过沈叶灿给自己取网名叫Piero。光阴似箭,他出落得极为英俊,平时穿得再随意也掩不住姿容出众,从中学起,就不停有人追求他,男女皆有,但他没有谈恋爱,他说他只爱骏马。
程约翰对镜刮须时,有时会把沈叶灿抓来看看。人人都说父子俩长得像,在程约翰眼里,两个人最多是五官略有相似,且都有一双深黑的眼睛,但沈叶灿的气质比他优越得多,绝无他身上那股戏谑松垮的浪荡劲儿,那是属于他的南美洲父亲留下的印记,素未谋面,基因却无可更改,他不怀疑自己再过几年会变成一个大胡子男人。
夜晚,沈叶灿见到了血亲。他和母亲的信息在大使馆沉寂多年,今年初夏才有人从中国发来调查函,查访上海籍女子沈云知,她在曼彻斯特出生,持有英国护照。
沈叶灿11岁寻亲时提供了DNA,跟对方完全对上了,大使馆的官员们也证实了双方的血缘关系,但是18年了,他们没有出现过,却突然打破别人平静的生活,沈叶灿只觉陌生。
沈云知的父亲已是两鬓花白,他凝视初相见的外孙,痛悔万分,把所有罪责归咎于自己。
那年那月,父亲不顾女儿抗拒,坚持让她和故交之子匆促联姻,婚礼之前,沈云知宣布自己怀孕了,但她和联姻对象未有肌肤之亲,胎儿之父另有他人——她坚决不说出对方姓甚名谁。
沈云知是被男人追逐惯的,她不说,沈家没有头绪。父亲勒令女儿流掉孩子,要么去找孩子的父亲结婚,沈云知抗命:“他不会只属于我一人,但我会有个只属于我的孩子。”
父亲震怒,在他命人押着女儿去医院时,女儿逃了,就此一去不回,音讯全无。
父女二人都倔强,你不找我,我也不回头。故交家族得知联姻对象临阵脱逃,倍感耻辱,在社交圈也沦为笑柄,沈父花了不少力气才修复双方关系,对女儿十分恼怒,置气多年。
差不多是10年前,父亲生了大病,手术前低了头,派人寻访女儿踪迹,几年未果,便松懈下来。今年他卸任集团CEO,亲自找女儿,他多次梦见女儿在英伦。
寥寥数语,却隔了那么长的岁月,沈父遥想女儿遇难的情形,终是落泪。一生负气成今日,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肯原谅女儿,即使她执意生下孩子又如何,沈家家大业大,又不是养不起,即使她一生不婚,又算得了什么。
颜面有那么重要吗?错了,都错了。
沈叶灿递过几张纸巾,清清楚楚告诉这从万里之外连夜赶来的老人:“我不会否认我身上流淌着沈家人的血,但我的家在伦敦,我会待在这里。”
老人说:“剑桥是最好的大学之一,我当然不会现在就带你走,我希望你毕业后回中国,舅舅会带你在集团做事。”
沈叶灿说:“我一见面就认出你,因为妈妈给我看过全家福。她也想念你,所以我会和你们走动,可我有想从事的事业,我不会放弃。”
见面伊始,程约翰介绍过沈叶灿精于马术,拿过几个有分量的赛事奖项,他想让沈家人知道,他没有把沈叶灿养坏。老人却断然说:“据我所知,到现在还没有华人在这个领域取得太好的成绩,而且你是11岁才接触,幼功没打好,后继乏力,我赞成你把它当兴趣爱好,但不适合当成事业去追求。”
仅仅几句话,程约翰便充分了解他和女儿为何多年不理不睬,这样强硬的人,不会好沟通。可这老人是沈叶灿的至亲,他打圆场:“Volcano,让舅舅陪你跟外婆通个话?”
沈叶灿的舅舅已经继任集团CEO,放下所有公务陪同父亲来寻亲,可知沈家人有多重视孤悬在外的少年,他们给足了诚意。程约翰等两人离席后,对老人说:“他才刚成年,请你再给他一些时间。”
老人中年时在英国分公司工作,不用翻译,可流畅与程约翰对谈:“我也知道我心急,但我身体大不如前,我想早点带带他。况且你也知道,他外婆已经卧了床。”
程约翰说:“他大学学的是金融,可能大学毕业后会改变主意,最不济,运动员有退役那一天,到时候再让他从商不迟。我保证,每逢长假,他会前往中国探亲,多陪陪你们。”
话说到这份上,老人不便再强求,摊手示意程约翰用餐,忽地发问:“你其实是他的生父,对吗?告诉我实话。”
程约翰笑:“不止一人有这样的误会,但他很优秀,我以有这样的养子为荣,没有任何理由不认他。”
老人犹疑,微微侧头说:“可你们很像。五官,还有侧脸。”
程约翰笑而无奈:“Volcano的生父应该姓叶。他说过,母亲说,沈是妈妈,叶是爸爸,他是灿灿。”
老人一愣:“姓叶?”他咂摸着叶字,眉头拧起,渐渐地,脸上的疑色换成了恍然,随后又看看程约翰的脸,自语道,“姓叶,是了,姓叶。”
身旁的助理脱口道:“难道是……”
老人警告地暼他一眼,语气盛怒:“他始乱终弃,别想我们告诉他!”
沈叶灿15岁那年,警方查获一起要案,落网者另行交待出当年谋财害命一事,但逝去的生命永不能再来。沈云知惨死异国,对她父亲来说,那男人背负了罪孽。程约翰理解老人,低头吃点东西。这大概又是一个跟自己身世大同小异的故事,那叶姓男人可能和那南美洲水手一样,并不知道跟他有过一段露水情缘的女人借他生下一个英俊儿子。
深秋时,沈叶灿启程回中国探亲,邀请养父同行,程约翰以马场的事丢不开为由谢绝了。多年前,他搜索过财经新闻,知道那人在云州发展得很好,云州和上海相邻,他怕自己忍不住去找那人,可是那人身边有了别人,再见枉然。
跟沈叶灿是半路父子,却会来往一生,这就够了。
这之后,沈叶灿每年回中国探亲两次,其余的课余时光待在训练场。他外公拿下伦敦最有实力的俱乐部之一,赠与程约翰,程约翰推拒,但老人一如既往地强硬:“几件艺术品的价格而已。”
沈叶灿大学毕业前,又拿了一个颇有影响力的奖,外公催他去集团任职,他开玩笑:“你是想要个世界冠军外孙,还是一个名不副实的高管外孙?”
老人气哼哼,骂他年纪轻轻一身伤病,但是相认后,每次沈叶灿的赛事,他都亲临现场观战,最后嫌麻烦,索性搬到剑桥长住,往训练场跑得也勤。
沈叶灿23岁时,报名参加国际马联于两年后举办的世锦赛,为此整日待在训练场。程约翰体恤他辛苦,总借口俱乐部有事请他帮忙,让他得以休息片刻。
这天下午,沈叶灿在俱乐部教导一位股东的儿子突破障碍,程约翰和股东的太太在树下喝咖啡,忽听得身后传来恍惚而熟悉的声音,在介绍这间俱乐部旗下马种如何优良云云,还说自己年少时最喜欢的那匹马就出自此处,程约翰心惊肉跳地回头,在人群之中,他望见了那人。
那人也看到他了,猛然顿住脚步。这几年,南美血统在程约翰身上明显了很多,脸和身形都宽了,还蓄了须,但他知道那人认出他了,他也是。
那人没太变过,穿衣风格倒是随性了些,比实际年龄显年轻得多。程约翰听到自己机械的声音:“Hi!”
一行人是被俱乐部的运营总监带来的,运营总监为双方做介绍,他们是中国人,孩子对马术产生兴趣,在中国接受了为期一年多的训练,父亲确信他不是三分钟热度,有意好好培养,唐先生让助理接洽了俱乐部,并带着家长孩子前来。
孩子不是那人的,程约翰心下一松。但他有了伴侣,毋庸置疑。他俩在人前不大流露出过多的亲昵,但察言观色,必然是一对,指间的戒指是最好的证明。
那人的伴侣样貌英武,却不是当年见过一面的人,他们分手了吗?分手了为何不回头找自己?
程约翰愤愤不平地想了一通,什么话也没听进去,直到运营总监连喊他两声,他回转神,对孩子们的父亲微笑:“请随我来。”
自始至终,程约翰完全回避那人的目光,只和两个孩子交谈。大的是男孩,年岁和初见时的沈叶灿一般大,生得极其美貌,小女孩模样像她父亲多些,性情倒不似父亲沉静,给程约翰看自己喜欢的小马驹照片时笑咯咯,神采飞扬。程约翰夸两个孩子聪明活泼,孩子们的父亲笑说:“小的以前很文静,跟她哥哥学骑马之后不知多淘气。”
两个孩子是那人伴侣的侄儿侄女,等于也是那人的,可这有什么了不起,程约翰扬手唤过沈叶灿:“Volcano,过来!”
夕阳下,沈叶灿从训练场上走来。一行人走向他,程约翰对孩子们的父亲说:“我儿子,俱乐部最好的青年骑手,一会儿让他教教两个孩子。”
身后那人有瞬间的沉寂,再继续和运营总监谈话。这时,程约翰听见小女孩发出惊呼:“他好帅!”
她的哥哥和父亲都在笑,小女孩对沈叶灿摇摇手,很自来熟,英文也流利:“Volcano,你长得真好看。”
沈叶灿蹲下来和她说话:“谢谢,你也很可爱,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伸手摸摸他的脸:“我叫秦乐儿。Volcano,你和我舅舅一样帅。”
那人的伴侣大笑:“这个评价还真高,乐儿还没这么夸过人吧?”
秦乐儿娴熟地用手表拨通了她舅舅的电话,快乐地说:“舅舅舅舅,我看到一个跟你长得好像的人!你年轻时肯定就长他这样,他叫Volcano,我要他教我骑马!”
电话那头的男人似乎在笑,秦乐儿和他说话去了,她哥哥跃跃欲试:“Volcano,你好,我是秦越,请问我们先学什么?”
沈叶灿冲他笑:“来,我先看看你会什么。”
秦乐儿结束通话,运营总监安排另一人带她。程约翰借口说俱乐部有事,拒绝了运营总监张罗的晚餐。
走出老远,程约翰收到运营总监的信息:“你脸色不大妙,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夜间,运营总监又发来信息:“他们想订下两匹好马,我说你精通于此,明天见个面?”
程约翰被迫现身,所幸第二天他只用跟一家三口会面,双方相谈甚欢。只是选定马匹后,他蓦然想起其中一匹是伊里丝的后代,伊里丝是唐莎的马,那人也还记得吗?
两个孩子无比喜爱各自的马,当即要到训练场跑几圈,秦乐儿指定要和沈叶灿见面:“我喜欢他教我。”
孩子们在沈叶灿的陪同下训练去了,程约翰和孩子们的父亲秦杉在树下闲聊,秦杉话少,但不沉闷,程约翰乐得有一搭无一搭和他寒暄,更多时候在放空。
那人和他的伴侣在英国有公干,忙完过来,程约翰照例不与之对视。那人拿着水和零食走开,去给孩子们换补给,秦杉随即接起一个电话,也走去一旁,程约翰正觉得跟那人的伴侣秦峥单独相处不是事儿,却听得一声笑:“Hey!”
程约翰抬眼,秦峥一张笑脸里有点揶揄之意:“别不自在,阿辰昨晚都跟我说了。你们不用再彼此回避,毕竟今后假期我们和孩子们会经常来。”
程约翰一怔:“他主动说的?”
秦峥又是一笑:“你俩有事,我看得出来。他招了。”
程约翰颓然,他就知道那人不会主动提他,但是——他忽然有些气恼,几乎是带了恶意的,他问:“那他告诉过你,我是他第一个男人吗?”
秦峥面不改色,只是放慢了语速:“那么……你一定带给他不大好的体验。”
有吗?程约翰艰难地回忆,脑中却是空白——到底是那么多年前的事了。秦峥眼带笑意,悠然说:“他是我唯一的男人。”说完起身,在霞光里向那人走去。
程约翰端起咖啡一饮而尽,他在想昨晚那人是如何招供的:他是我的初恋情人,又或是他是我在剑桥读书时的男朋友?从秦峥的态度来看,大概是后者。所以当秦峥听到另一个说法,今晚会和他说什么?是闹一闹,还是扬言分手三天,或者是一场欢爱就揭过这一页?
可能是以惩戒的方式欢爱一场吧。无论如何,都是属于情侣之间的情趣罢了。秦峥应该舍不得为一个早就不相干的人折辱那人,犯不着。
跟那人相恋是那么久远的从前,但秦峥拥有他很漫长的以后。程约翰茫然地望向训练场,秦乐儿坐在高头大马上,神气得像个真正的公主,沈叶灿牵着马,扬起笑脸和她说着话。
时已黄昏,程约翰独自坐看夕阳。这一生,他将永不会让那人知晓,那人是他最后一个男人。只是,一次次逃离那人身边时,他无法预知会是这样。
(番外3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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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番外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