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杉是被他喊来的,有秦杉在场缓和一下,可能好一点。秦峥笑过他白费劲:“我哥还能长篇大论讲道理?”
他和秦峥都没吃午饭,一落座,秦峥就连扒两个橘子,递给他一大个,再往自己嘴里塞一个。吴晓芸不满地看他一眼,离席去让阿姨弄点吃的。
他正掰着橘瓣,秦峥刷地甩出结婚证,以及一份公证书,开门见山:“老头,你现在有三个儿子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秦望脸色变了,急得想踩秦峥一脚。来的路上,他劝秦峥别心急,先跟秦望谈谈天,送上礼物再见机行事,礼物是他精挑细选的,应该很合秦望和吴晓芸的意,但秦峥不干:“我对我家老头还得玩先礼后兵这一套?不玩。”
结婚证特征很明显,秦望视线落在公证书上。秦杉拿起它细看,秦望瞟了几眼,双手交握,极力克制情绪。
在美国拉斯维加斯当地办理结婚登记手续,是被国内承认法律效力的,但还需要在当地及中国使领馆办理相应的公证和领事认证,以此作为回国后身份变更的法律依据。换言之,他和秦峥都可凭借这份盖有印刷和签署签名的公证文书,把户口本上的婚姻状况变更为“已婚”。
秦望的小儿子秦峥切切实实结婚了。在让他快要窒息的氛围里,秦望平静下来,非常非常不解地盯住他,目光如剑。秦峥脊背一下子绷直,他怀疑秦峥想到了出门前他那句话,立刻就抓住秦峥的手。
秦峥蹿起火气时,他比谁都有数。他慌慌张张攥住秦峥的手,仰着脸,无声呼唤,他绝不能使自己成为秦家父子失和的导火索。
也许是泪巴巴的他让秦峥心软了,秦峥没发作,但语气激切:“老头!我结婚什么都没找你要,你连句祝福都不给吗?你不接受,无非是我找了个男人,对吧?阿辰是女人,我一样喜欢他。”
秦望眼神一顿,他第一次看到一个因为无措而失控的父亲。一旁的秦杉开口了:“爸,我很羡慕他们。”
他心口一窒。他持有英国护照,原可去英国结婚,但秦峥说英国有太多他和别人的回忆,选了拉斯维加斯。拿到结婚证后,秦峥带他去坐豪客摩天轮,它是世界之最,乐有薇弥留时念叨想再来,秦峥说:“这么高,离天上近点吧,想让我姐看到我们。”
乐有薇去世后,秦杉被数人追求过,总是很坦白地说:“我忘不了我妻子,请不要为我浪费时间。”
鳏夫哪有守得住的,况且秦杉正当盛年,样貌出众,事业有成,今年年初刚当上省建筑院副院长。
有个女人生得很美,信心十足:“我陪你忘记。”
听说那天秦杉发了很大的火。但秦杉寡言,他很难想象秦杉发火的样子,不过眼下秦杉这句话显然极有效,秦峥和秦望都不说话了。
他认识秦望比认识秦峥更久。秦望为人慷慨磊落,但性情无疑是坚硬的,然而在乐有薇的葬礼上,他看到秦望红了眼。秦峥跟他说过,秦望几次感叹说:“她应该是我的女儿。”
他不奇怪秦望会这样说。乐有薇身上有一流的商人素质,如果不是她患有重疾,如果不是秦峥有天赋且勤力,秦望把家业交给乐有薇继承也未可知。
秦杉在右手虎口处纹了一道乐有薇留下的吻痕,每次被他注意到的时候,他都不好受。长相守是世间最难得的事,他不确定一生浪荡的秦望是否明白,但雷霆大怒终究没有落下来,秦望起身,冷淡地离去。
秦峥要的当然不是父亲这种态度,追上去,大声道:“以前你不让我出国读书,怕我出去吸毒**;后来我毕业,你怕我当败家子,只给我小项目小公司,我都没有,我都做得很好,爸,你还要我怎样?”
秦峥很少叫“爸”,这一声呼唤,等同于讨饶,秦望站住了,但没回头。秦峥不顾吴晓芸打手势,一径说下去:“当年,你既不想要我妈,也不想要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连我都不要,你对我的要求,不是为了我和谁生下第三代吧?”
秦望毫不回应,大步走了。吴晓芸拉了秦峥一下,小声说:“没看你爸在气头上吗?”
秦峥怒道:“就他有脾气,我没有吗?”
吴晓芸转头瞪他,再哄儿子:“一出去就是一个多月,公司就交给几个副总,连开视频会议都很少发言,你爸意见很大。你撞枪口了,干嘛这么急着说?”
秦峥对秦望没办法,对付吴晓芸可就游刃有余了,懒懒说:“公司给我有什么用,阿辰和我又不能生孩子。”
吴晓芸面若寒霜,也被秦峥气走了。他很无奈,秦小孩还真是爱记仇,不管谁的仇都记。
阿姨端出两碗热汤面和几道小菜,秦杉招呼两人吃饭,秦峥赌气不动:“老头给我办的婚宴就吃这个?”
他笑起来,压抑的情绪得到缓解,揉一揉秦峥的头。他一笑,秦峥便也笑了,拉着他落座,不忘笑话两句:“我就说老头见过世面吧。”
他阻止不了秦峥宣布婚讯,但秦峥多少听了他的话,让秦望的私人医生团队守在街区的咖啡馆,这样几分钟就能赶到。不过秦望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儿子如此动真格,使他失算,气得按着手指吧嗒作响,但控制住了。没酿成可怕后果,他只觉庆幸。
秦望家这位住家阿姨是看着秦峥长大的,很知道秦峥的口味,做的小菜很爽口,秦峥吃菜喝汤,秦杉说:“别怪爸,他以前对你姐也是这样。”
秦杉和乐有薇恋爱时,有天乐有薇忽然说:“我感觉你爸开始认可我了。”
还有考察一说?秦杉惊呆了。当初乐有薇说愿意时,他喜不自胜,但父亲居然挑剔他梦寐以求的女人。乐有薇说:“正常。在父母看来,连天仙都配不上自家儿子。”
秦杉宽慰两人,不必计较秦望的态度,只管把日子过好,秦峥双眉一抬:“所以说,爹还是那个爹,一点进步都没有。算了,随便他。”
他看出秦峥口是心非的一面。秦峥口口声声不在乎父母是否接受,其实非常爱他家老头,非常渴望得到他家老头的认可。饭后,秦峥要走,他说:“再待会儿。”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秦望家,秦峥12岁时全家搬来这里。他上楼,看过一间间房子,仿佛一一重温秦峥的少年时光,那些他缺席了的岁月。
书房里挂了很多相框,里头都是秦峥,从玉雪可爱的婴儿到乖张少年,他看看相框,又看看秦峥,心软得一塌糊涂。想到自己和秦峥不能有孩子,他既遗憾,也理解秦望,纵然秦峥的出生是意外,但长成今天这样优秀的男人,哪个当父亲的不希望他儿女双全,一生美满?
秦峥的卧室在二楼南面,采光最好的那间,推门进去,阳光流淌一地。秦峥大学三年级就搬出去住,但卧室仍被每天打扫,他少年时看过的书,用过的电脑,穿过的拖鞋,都摆放得井然有序。
墙上挂着秦峥喜爱的球星海报,他转身,一点一点地抚摸秦峥的脸,想忍一忍,没忍住眼泪,用力抱住秦峥,仰头亲吻他的额:“这么硬的墙,多疼啊。”
当年,贝斯特拍卖公司伪画案发,吴晓芸去自首,秦峥以头撞墙,鲜血淋漓。秦杉托父亲送来几管祛疤药,秦望每天按着秦峥的头给他涂药,只留下极浅淡的小印子,几乎看不出来。
秦峥头一低,吻了他很久。那是生命中最黑暗的一年,父亲做手术前夕立遗嘱,母亲逼他去探病,好好表现,争取能多得到一些产业,随后母亲入狱,自首前坦言和他父亲已办妥离婚手续。
从小到大,别人都说父亲只爱前妻生的长子,从不欢迎次子的出生。少年心灰意冷,只是当时他还不知道,有一天,会有一人前来陪伴他,余生从此不一样了。
离开秦望家,他和秦峥去秦杉家接索索。这一个月,索索由秦杉的家人照顾,家里还有一只名叫太子的狸花猫,索索和太子每天都追逐打闹。
秦杉家是三层小楼,外公外婆和乐有薇养父母一家都住在此处。秦峥给每个人都派发了礼物,他们都说了恭喜,外婆笑眯眯地发出邀请:“你口味清淡,我和他外公请的是粤菜厨子。我贡献一个肉桂苹果派,怎么样?”
他鼻子发酸,在秦望家受的冷遇,被秦杉的家人补回来了。外公催他俩回家休息:“倒倒时差,明天中午准时开席。”
出门后,秦峥生起气来:“老头再不改改,这辈子都被他老丈人压住一头,丢人。”
他又想起秦杉外公那根高尔夫球杆,忍不住笑。回到家,他收拾行李,秦峥跟索索玩篮球,待到傍晚,他想去后院摘些菌菇做饭,秦峥叫了外卖:“这几天多休息休息,别自己动手。”
他理解的休息并不包括某些事,入夜,他枕着秦峥的臂弯聊天,感觉到秦峥的身体反应。他的手探下去,但秦峥只亲了亲他:“睡吧,明天得去我哥家喝咱俩的喜酒。”
他坐起来,向秦峥俯下身去,他想让秦峥快乐。秦峥拉住他:“它等下就乖了,你快睡。”
他强迫自己入睡,他想秦峥一定是太累了,但第二天上午醒来,秦峥已不在床上。
他趿着拖鞋去找秦峥,秦峥在书房专心工作。在外一个月,两人纵情山水,但并非吴晓芸所言不管不顾,工作于两人堪比空气,是不可能丢开的。
秦杉家备下极丰盛的午宴,连秦越和秦乐儿都请假没去上学。众人给他和秦峥送了红包,秦杉是秦峥的至亲,按习俗,送的红包叫改口费,他从此随秦峥改叫秦杉为哥,尽管他比秦杉年长。
秦乐儿扑闪着大眼睛,问:“唐伯伯,你以前不是叫我爸爸秦先生吗?”
他不知如何作答,但秦杉对女儿直言:“唐伯伯和叔叔结婚了,以后和我们是一家人。”
秦乐儿问:“男人和男人也能结婚吗?”
秦杉说:“可以。人可以和血肉至亲之外的任何人结婚。”
秦乐儿高兴地说:“那我明天去找舅舅结婚!”
秦峥大笑,冲他挤眉弄眼,那意思他懂:祸水果然是祸水。秦杉摸摸女儿的头:“我想舅舅不愿意。”
秦乐儿眼一眨:“我会努力。”
秦越本来一直在跟上汤焗龙虾较劲,闻言慢吞吞地说:“男的和男的也能结婚,所以舅舅也可以跟我在一起。”
俊美的小少年一脸慧黠,一看就是在逗妹妹,但秦乐儿当了真,伸出小拳头,要跟哥哥较量较量。他笑得差点从椅子上翻下去,回到家中,他想起来,又笑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