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银月回家乡了。
这话像五雷轰顶一样砸在杜伯禹头上,等他回过神来,已问了祝原方向、在镇里租马追了上去。他现在已顾不得什么唐突不唐突,冒犯不冒犯了,只觉得自己纠结这些实在痴傻得很。他连人都快留不住了,难道还要在意冲撞了她?
梁银月对他而言为何重要,连他自己也说不大清楚,只是心中一直有个古怪的念头,令他非要护着她不可。
马蹄踏起了一地尘土,他一路离开镇子追上了驿道。这驿道原本风景不错,青山绿水、花红柳绿,更有石上流清泉,春风入林间,若换作往日他定要驻足欣赏一番,现下却只觉得这驿道长得像是没有头。
其实道上也有三三两两的人,他却怎么也瞧不见自己要找的那一个,好似就要与她从此断了因缘。
他忽然想起镇子上的孩童已经放起了纸鸢,他与梁银月原本就是那纸鸢的一首一尾,若是线断了、情便无所适从,只能任得她从此飘向天地、再无踪迹。
杜伯禹也不知自己究竟跑出了多远,又想起自己还未与卫恕平和白湘灵招呼一声。
他已不能再想了,若是再想下去,便有愈发多的念头拦着他,令他不得与梁银月相见。
终于到他什么也不敢再想时,他看见了梁银月。
她仍像往常一般穿着素纱,提着个不大不小的布包,晃晃悠悠地坐在一架敞着的牛车上。那车上其实还有其他人,可他一眼就瞧见了她。他一挥马鞭,快步追了上去,便横在那牛车前。
架车的人眼前面前停了个骑马的公子哥,连忙刹住,一车人都被这动静惊着,向前看过来。
杜伯禹坐在马上一拽缰绳,那马就停了步子,摇头摆尾地转了身子。他扶着马鞍从上面跳了下来,面对着一车人也不说话,只俯身拱手作礼。
车上其他人还不知作何反应,梁银月先站了起来,朝着四周人小声道歉:“他是来找我的,我……我这就下去跟他说说。”
她说完抬脚着了地,踉跄几下差点摔了,杜伯禹连忙上前扶住了她。被杜伯禹这样一扶,梁银月脸上霎时泛红,像是染了桃花春意一样娇柔,她忙将手缩了回来。
人一旦羞涩起来有些生怯,更不妙的是若一个人生怯了,兴许也会令此处其他人茫然失措。至少杜伯禹的确被她这情态打了个措手不及,原本一肚子的话竟半个字也吐不出了。
两人这样面对面不语,其他人急着赶路也等不下去,车夫无奈道:“姑娘,你还接着走吗?”
梁银月还不知杜伯禹来找自己是为了什么事,自然也断定不了自己的去留,正想求车夫再多等一会儿。她还未开口,却听得杜伯禹先咳了几声,出声先替她答了。
“不走了,不走了!她这就要跟我回去。”
他说着一手牵起马绳,一手又轻轻拉起梁银月的指尖,要她跟着自己到一旁给那牛车让出道来。梁银月看向他,却见杜伯禹眼中一派晦暗不明。
车夫已先收了车钱,人究竟有没有到那地方就和他无关了,他吆喝着赶动了拉车的牛。车轮慢悠悠地再度滚动起来,一车人各自想着回到故乡的打算,看也不再看路边这对不相识的男女。
*
白湘灵这下是真有些恼了,她觉得自己变成人的模样后总是遇上些没谱的人,先是那说话做事好没道理的卫恕平,后是一声不吭就跑得没影的杜伯禹。
她在屋子里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杜伯禹回来,心生奇怪下楼来找人,结果翻遍整间客店都找不见他。她还当杜伯禹出了什么事,急得直抓了客店里的祝原来问,也好在有这么一问才得知他是去拦人了。
干等着也不是办法,所以她自己问着路寻了过来。
她想,这些日子她就算有一万件做对了的事情,总还是做错了一件事,就是没给卫恕平和杜伯禹身上套根绳。除去这件板上钉钉的错事,还有两件稍可放宽的,就是她此前没去学个骑马,身上也从来不记得带些盘缠。
于是她走在驿道上时真恨不得把杜伯禹揪出来问问他究竟在搞什么幺蛾子,此时正是春夏交替之季,即便她有天大的本事也熬不过这越发毒辣的日头。
她这时又念起了卫恕平往日里的好来,虽然此人性子向来孤僻,但总不忘在路上分她水喝,若有他在身边也不至这般艰难。
白湘灵叹了口气,干脆在路边坐了下来用手扇起风来,想等着太阳不毒时再继续赶路。可惜这阵清凉也只是聊胜于无,她倒希望老天能马上招来乌云,最好下场大雨,把这股天地间郁结的热气冲刷干净。
好巧不巧,这念头刚一起天竟真的不再大亮,不知哪里飘来几片乌黑的云彩,还伴着听来很遥远的轰鸣声,一下子轰进了白湘灵的脑袋里。
白湘灵知道自己运气很好,但也不必如此心想事成。她此刻身上什么随身物件也没带着,更别提是伞了,这雨真下起来只会让她浑身都淋湿。
路上行人都是有备而来,早早就撑起了伞,从她身边擦身而过。难道她要去求人为她遮挡一二吗?左右看了看,她瞧见身后身后竟长着芭蕉,像得了救星一般,她折了片最大的叶子挡在自己头上。
可这芭蕉叶也只是缓兵之计,天上像是有神仙倾倒了一盆水下来,起初还只是点点滴滴润湿了地面,忽然一阵哗声,那雨珠便像是要惊起鹊鸟一般落个不停了。
芭蕉叶顿时变得不顶事,她还得找个其他法子,幸而这一带地势是群山万壑,她还能跑着到岩壁下去躲一躲。
连成串的雨怎么也下不尽,她实在等得烦了,索性坐到石崖下抱着腿,听着一次次忽远忽近的雷声小憩了起来。约莫过了两三炷香的时间,白湘灵忽然被马蹄踏响雨水、掀起一阵泥泞的动静给惊醒,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远处驿道上一对共乘的男女忽然停在了路旁,男的翻身下了马,又将剩下的女子也扶了下来,两人执手躲进了她不远处的另一片山崖下。
她先前没注意,才发现那地方因长年累月的泉水侵蚀,已现出好大一片洞庭。
白湘灵这时仔细一瞧,看清了这对男女正是她一路追过来要找的杜伯禹和梁银月。
隔着湿润的山水绿意,杜伯禹正牵着马喝山洞边淌下来的泉水,又脱下自己的外袍搭在梁银月身上。二人不像她先找到芭蕉叶挡雨,衣物已打湿不少,头发也散乱地贴在脸上,俱是一副狼狈模样。
总算找见了人,她心中一喜刚想出声呼喊两人,忽然感觉身后不声不响地伸来了一双大手,要将她拖入深渊似的紧紧捂住了她的嘴。
这双手来的神鬼莫测,她被它触及肌肤,顿时便僵住了,可对方也没了后续。电光火石间她想起自己应该抢占先机,指尖微微一颤就要出手时,就听到耳边传来了熟悉的低语声。
“别出声,是我。”
听到这声音,白湘灵的指尖停住了,身体也不再僵硬。其实她原本该更警觉些的,可自己已不由自主、甚至有些没出息地安心下来了。
顾不上什么杜伯禹与梁银月,她忙抬手拉下捂住她嘴的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回身去看那声音的主人。
其实,现在这阳世上她也唯有这么一个“熟人”而已。
卫恕平对她仍是那副看不出喜怒的表情,被她抓住手后唇齿微启,却没能说出一句话来嘲弄她。他像这飘摇风雨中唯一的绿竹,仍然和往日一样笔直地站在那里,就是被她牢牢抓着手掌,最终也只别过头将手抽了回来。
白湘灵未曾想过自己和卫恕平会是同遮雨共明月的关系,可此时好像都已经历过了,她想,人所说的命数这种东西真是何其玄妙。
这一片穿林打叶声中,她连男人的呼吸都察觉不到,他身上的温度却不作假,卫恕平此时此刻的的确确在这里。
这些时日,她一直躲着他、不肯见他,他有为此而心急过么?
比起这千千万万的理由,白湘灵这时明白过来,其实她是想要卫恕平为她而着急的。她想看卫恕平那波澜不惊的脸上,因找不见她而闪出一丝慌乱,不能再将她当作随时可以舍弃的妖怪。
她原本以为卫恕平在为了梁银月的事和自己赌气,可如今一想,说不准赌气的人其实是她。她在气卫恕平仅凭梁银月的事就对她树起高墙,所以她自暴自弃地离去了,就是不愿让他将她看得这样轻。
自己这样想,这又是为了什么?
“你怎么在这里……”她盯着他梦呓似的喃喃道,连自己张口说了什么也没反应过来。
虽是相隔好几日的重逢,可卫恕平看上去依然不大在意她的去留。他只是撇了她一眼,淡淡答道:“今日一早我看到梁银月带着行李出门,就一直在暗中跟着她。”
其实他心里觉得梁银月一定在耍什么花招,这话却不能明白地对着白湘灵说出来,否则二人又会起争执。不论白湘灵怎么想也好,他已对这种分歧感到疲倦,她对他所知所想半点也不清楚,又能强求些什么。
白湘灵打的是另一个算盘,卫恕平这话一说出来,她自然听出这道士是来盯梢的。既然知道这点,她心中难免又不快起来,一对水灵的杏眼宁愿看着地上青苔也不愿看向他:“然后呢,她做了什么?”
卫恕平顿了顿,生硬道:“无缘无故离开此地,恐怕有诈。”
言下之意自然是梁银月并没给他找着把柄了。白湘灵觉得卫恕平生性要强,要他低头承认他猜的不对,比登天还要难上几分,一个不留神说不准还会伤了他的自尊。
这问题最好还是别问下去,她叹了口气,又朝他问道:“……你就不问问我这几日都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