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是今朝,今朝欢愉多,来日是来日,来日作枯骨。”
“生路悠悠行不尽,香风绿柳何堪住,不如当风扬其灰,海角天涯杳去期。”
三人临近村落时,忽然听到有人在林间哼着歌,声音虽不大,却在林间回荡不止,夹杂着风打竹叶的窸窣声在三人耳边回荡。
白湘灵心中觉得奇怪,轻声道:“这是什么歌?”
杜伯禹思量了一番,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也听不出来,兴许是这地方的民歌也说不准。”
说着林中却远远现出了一个人影,看来是个年轻的农家汉子,只听得他悠远的歌声,却不知人在做些什么。三人面面相觑,决心上前和那汉子搭话,却还不待走近就闻到了些血腥味。
白湘灵眼睛比卫恕平和杜伯禹尖上不少,一瞧清楚那农家汉子脚边有什么,便面色惊恐地“呀”了一声。
她只瞧见那人脚尖有一团白骨,虽是白骨,却不像腐化至此的,仔细一看其中还有大大小小的虫在仅剩的血肉间爬行,在噬咬那些“残羹”。
经她这么一叫,卫恕平戒备起来,连杜伯禹也心知有什么问题,瑟缩着站到卫恕平身后去了。
那农家汉子也听着了白湘灵的声音,停了歌声转过头来,这才瞧见了三人。他先是一怔,随后却哈哈笑了起来,招手要他们过来:“莫怕莫怕。只管过来就是了,不会有事的。”
三人将信将疑走到那汉子身边,头皮却更是发麻,那白骨竟不是寻常兽类的骨头,更形似人骨。杜伯禹差些当初作呕,幸好他今日走了一路还未吃上什么东西,最终只干呕了几下便停了下来。
卫恕平瞧着那白骨,却显得异常冷静,他低声道:“是滇南蛊毒么……”
农家汉子肤色黝黑,牙齿倒很白,听卫恕平竟认出了自己的法门,露出一口白牙:“哟,眼睛真尖!能认出来可不简单,小哥是什么道上的?”
卫恕平摇了摇头,不作答复,显然心中对这汉子还有戒备。
汉子也瞧得出来,并不作勉强,只看那血肉快被吃了个干净,手中捏成个哨子一吹,那几只虫便爬到他脚尖,又顺着身子爬进了他手中一个黑钵中,看起来那就是这些虫子住的地方了。
白湘灵和杜伯禹也不免觉得有些恶心,都不愿与这农家汉子搭话。
那汉子只得自己耸了耸肩,将黑钵收进了腰间布包里,看着三人解释道:“我们这一门要养这宝贝,难免得费点心思。我瞧着路上有人给野兽咬死了,只觉得别浪费,就给我的宝贝们吃了。”
他话中全无对死者的半分敬畏,听得杜伯禹有些恼怒,却碍于这人脸上满面笑意,半个不好也说不出口来。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果然有些道理。
白湘灵毕竟直快地多,便道:“你就这么让蛊虫把别人的尸骨给吃了,也、也不嫌……”
白湘灵琢磨了一会儿,也不知怎么形容他做的这件事,只是心里不舒服极了,连斥责也想不出如何斥责。其实若说残忍的事,她不也生生咬死过两头妖兽么?可她是光明正大,这人做的事却不大一样,总透着点阴险。
谁知那汉子竟眯着眼将话头接了过去:“也不嫌狠毒,是不是?”
明知是说自己的话,他倒也全不放在心上,尽挑了难听得说。白湘灵也觉得这话有些过了,面上一红,咬着唇不说了,心里只觉得这人诡异得很,为什么卫恕平这自诩正人君子的人却不叱骂他呢?
她抬头一看,卫恕平只是盯着那汉子不说话,面上不喜不怒,半点情绪也看不出来,更觉得奇怪。
那汉子却满不在乎道:“小姑娘日子过得不错,哪知这世上残忍的事还多得很。在饥荒时,人吃人也是常有的事,人死了就是死了,还讲什么道理。既然遇上这一具无主的身体,自然莫要浪费了。”
说罢,他又笑了起来:“我又没从人家坟里把尸骨拖出来,能算得多恶呢?”
白湘灵被他说得语塞,总觉得不是这道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卫恕平竟也对那汉子的做法不置可否,只盯了他一会儿,便开口道:“在下卫恕平,敢问阁下大名?”
那汉子双眼一亮,觉得卫恕平这人有趣至极,话里的轻浮也减去了不少:“可别跟我客套什么,我叫陶三九,就如你所说,是打滇南来这儿的。”
说完,他伸手一指前方,又道:“前面有个村子,我现在就住在那儿。”
不想这稀奇古怪的人还真有个落脚的地方,白湘灵听他这么一说,忽然担心那村子里该不是都像他这样的人,未免也有些太阴森了。
卫恕平却和她想的不同,见他这么说,思索了一番问道:“我们路过此地,正缺个落脚的地方,可否请你收留一宿?”
这话一出,不说白湘灵和杜伯禹睁大了眼睛,连那名叫陶三九的汉子都有些惊讶。
可这陶三九看来却是个异常冷静的人,他只顿了顿,就无奈道:“我倒是无妨,只是和你同行的这两位看起来可不大待见我,你不问问他们的主意么?”
白湘灵和杜伯禹一听,只觉得这总算还是句人话,反倒是卫恕平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竟要和这样一个脾气古怪的人同住,也不怕半夜被那几只蛊虫给吞了。
谁料卫恕平问也不问两人,立刻回道:“他们凡事都听我的,只要陶兄答应就好。”
这话真听得白湘灵额头直冒汗,若不是陶三九还盯着,她真想扑上去狠咬卫恕平两口了。
杜伯禹心中对卫恕平自然很是信任,可这一番话下来,他只担忧这陶三九是不是还会什么别的邪术,将卫恕平的神智给迷了去,否则卫恕平怎么会做出如此不可理喻的事?
而且,这陶兄,陶兄……杜伯禹忽然意识到,虽然白湘灵亲近他,一口一个伯禹大哥,可卫恕平竟连一句“杜兄”都还没叫过他呢!杜伯禹自认卫恕平知己,连他心事都猜了出来,却连这样一句对陶三九客气的称呼也没得着,心中更是愤愤不平。
二人这样一个瞪着卫恕平,一个瞪着陶三九,被瞪的人却浑然不觉似的。
既然卫恕平都这样说了,陶三九也就不再多说什么,领着三人往村子里去,又哼起了先前未哼完的歌。
“昨日是昨日,昨日楚江流,今朝是今朝,今朝碧水还。”
“世上歧路何其多,怎效板桥系孤舟,茕兔半死崔嵬上,百岁归见南山阳。”
*
随陶三九到村子里以后,白湘灵却发觉这村子并不像她想象中一般阴森恐怖,不过是个寻常村落罢了,比邻小桥流水,背靠郁郁深林,村中人三三两两耕作浣纱,看起来好不惬意。
其中一个在河边浣纱的妇人见了陶三九竟还招呼起来,笑呵呵道:“三九今日回村这么早,这是带了谁回来?”
陶三九也咧嘴一笑,拍了拍自己腰间的布包:“今日草药已采得够了,路上遇到这几位没地方落脚,就带他们回我家来住。”
这话听得白湘灵心中不悦,草药……什么草药,这村中人难道不知他在做那种事吗?她狐疑地盯着陶三九,却不想妇人却说了句更惊人的话来。
“你就是人太好,几位都住你家也不嫌挤么?不如来我家几位。”
什么人好?白湘灵觉得这妇人简直在说笑话了,虽然陶三九的确收留了他们不错,可那也是卫恕平不要命……但她左右一想,这陶三九除了做些损阴德的事,对活人好像也没做什么不好的事,心里也不禁犯了嘀咕。
陶三九扬了扬手拒绝了妇人:“金姨心肠才好,可惜犯不着。我家里空得很,只有我和小六两个人住,多住几个也住得下。”
二人又寒暄了几句才道了别,从话里白湘灵听得陶三九是这村子里半个药师。他平日里采药给村人治病,大家也知道他从滇南来此,身上有些特殊的习俗,并不深究。
这村子偏远,少有人到此,村人除去极少时候外出探亲采买,几乎都不离开这地方。
接着陶三九便将他们带到了自己家中。这屋子也比想象中普通而简朴,除去日常使用的东西,只有门口放着竹架子,其间晾晒着草药,还有几个与此前相同的黑钵,里面大约也养着蛊虫。
他从自己布包中取出了黑钵和草药,放在了架子上,便招呼大家进屋。
一打开那屋门,里面坐着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孩,看着不过六七岁年纪,双眼空洞无神,直到门外的光照到屋内,他眼珠才转动了几下,向门口看过来。
这孩子嘴唇干瘪,眼下发黑,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样,一瞧见陶三九回来,就呜呜啊啊的叫唤起来,好像在迎接他,却不会说话。
这孩童的样子怪哄人的,白湘灵瞧着心里很不舒服,站定了不肯往里走,杜伯禹也觉得古怪,往后退了几步。唯有卫恕平跟着陶三九向前走了几步,向后者问道:“这孩子得了什么病?”
陶三九叹了口气,向前拿茶壶倒了碗凉水,扶着男孩的背给他喝了下去,才道:“小六是我兄嫂的孩子,得了失心疯。前些年我带着他四处找法子也治不好,就盼着能养出一只蛊来救他。”
白湘灵听着觉得奇怪,看那叫做小六的孩子也不觉得害怕了,往里走近了些。谁知任她怎么打量,小六看也不看她一眼,好似她这个人根本不存在。白湘灵心中又一沉:“蛊虫能救他么?”
陶三九淡淡道:“小姑娘没听过药食同源么?蛊毒也是一个道理,只不过……”
“只不过?”
白湘灵见陶三九竟然笑了起来,那笑声中带着种难以理解的寒意。
“只不过用来害人的,比用来救人的要多得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