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后热气腾升,兴许是沐浴的缘故,桑晚面颊绯红。
锦书不断将热水撩至肩头,替她揉捏按压:“奴婢昨日没当值,听安公公说,陛下后半夜一直守着主子,未曾合眼,对您可真好。”
桑晚还在回想方才床榻上,萧衍之说的那番话。
帝王眼底深邃,仿佛能直直看进她心间。
桑晚心头一紧,只怔愣地看着他,萧衍之终究没再说什么,下榻吩咐宫人去备水沐浴。
“锦书,你还是唤我姑娘吧,免得日后落人话柄。”
她往浴桶下坐了坐,热水漫过脖颈,桑晚轻轻闭上了眼。
主子这两个字,太过繁重,她担不起,也不想担。
自从锦书上次受罚,被元德清提点一番后,她便知自己以后都是桑晚的侍婢,唤一声主子,连陛下都认可。
但看桑晚闭眼不愿再多言,只得福身应下。
再去祥云殿时,安顺却是叫人抬了新的步辇来,小巧精致,坐她一人刚好。
只是路途不再经过丽景宫,抬着她绕道而行。
安顺:“姑娘,陛下吩咐,不许您再靠近丽景宫了,怕您腿脚受累,连夜命工匠赶制了步辇。”
桑晚抿唇,淡漠笑道:“离远些,也好。”
接连十天,白日里桑晚总会出去走走,萧衍之好似忙了起来,有时连膳食都不回来用。
宫里的侍卫也多了不少,但氛围却比之前轻松,大多时候,都在轮值歇息。
白日无趣,也不好总叨扰林娘娘。
之前从未有机会在宫里赏景闲逛,这几日也断断续续将南国皇宫的每个角落都走了一遍。
困住她的牢笼原来这么大,而她只能守着猗兰殿那一方小院,浑噩度日。
在寝殿时,也能听到萧衍之断断续续的声音。
除了柯沭和凌元洲这两个熟面孔,又多了不少生人。
好几次桑晚闲逛回来总能碰上,进寝殿时难免尴尬,但萧衍之回来的时间又无规律可循,她想避开都难。
是日,再度回来时,萧衍之不在,偏殿却侯了一人,是前几日来问安的新面孔。
郑怀朝桑晚作揖行礼:“下官见过娘娘。”
桑晚错愕,身侧的安顺却无太大反应,介绍道:“郑大人是新任南都郡守,之前是晋国南蜀知州,所辖与昔日南国接壤,暂且调任而来。”
她轻点头:“大人安好。”
正欲解释她不是宫妃,娘娘二字属实高抬了。
抬眼便见萧衍之跨步走来,郑怀跪下见礼,桑晚也转身福礼,唤了声陛下。
帝王冲郑怀抬手,径直走到桑晚面前,将人拉起:“今日回的还挺早。”
桑晚的手还被萧衍之握着,小声道:“宫里都逛完了。”
“这几日忙了些,等回晋国,朕陪阿晚赏景。”萧衍之揉了几下女孩细嫩的掌心:“南国皇宫不大,若无趣,朕让人找些话本子来?”
桑晚摇头,“陛下繁忙,阿晚怎敢打扰。”
心下却是骇然,逛了好几日才走完的皇宫,在萧衍之眼中,竟是不足挂齿。
晋国是庞然大国,她去了,恐会微小如尘埃。
“大军不日便会拔营回京,有什么要带的,吩咐锦书规整起来。”
郑怀低着头,安静侯在一侧,目不斜视。
桑晚被萧衍之握着,指骨僵硬,“谢陛下提醒……”
被帝王松开后,她没进寝殿,红着脸转身又出去了。
安顺看了眼帝王,弓腰再度跟着桑晚。
整个皇宫都转完了,方才有外臣在,桑晚很不自在,连步辇都没上。
安顺:“姑娘,您走慢些,别累着了。”
桑晚回头,身后跟了不少人,几个小太监抬着步辇在安顺之后,还有一队金鳞卫。
她不解:“我想自己走走,都要跟这么多人?还是晋国规矩本就这般森严?”
“并非如此,陛下也是担心姑娘,有侍卫跟着总归安全些。”
晋国宫中能有此阵仗的,恐怕除了皇帝,就只有太后了,后妃中并无高位妃嫔,无此规格。
桑晚心下烦闷,走的宫道却是通往她最熟悉的猗兰殿。
正想着要不要去,锦书步履匆匆赶来,冲安顺使了个眼神,才贴近桑晚:“姑娘,奴婢伤已大好,陪您转转。”
安顺会意,转头挥手,金鳞卫和抬着步辇的太监都原地驻足,待桑晚和锦书走出一段距离,才慢悠悠的跟着。
女孩娇小的背影离开帝王视线,萧衍之才坐回御案之后。
郑怀拱手:“恭喜陛下,喜得佳人。”
他作为南蜀知州,不是京官,只有每年大朝会的时候才能远远见一面,骤然日日面圣,只得愈发小心谨慎。
萧衍之看起来龙颜大悦,“先将养着,不急于一时。”
郑怀微愣,恭维了句:“陛下仁德。”
前几日就听闻,帝王圈在身边的是南国三公主,直到方才恰好遇见,才惊觉帝王对那公主有多宠溺。
“朕仁德?”萧衍之还面容带笑,说话的语气却叫郑怀冷汗涔涔,“爱卿虽远在南蜀,也该听过朕暴行无数,血洗朝堂,仁德二字,朕只听太后说过。”
萧衍之募地压低了声响:“说朕,德不配位。”
郑怀倏地跪下:“臣有罪!”
头顶传来萧衍之森寒又爽朗的大笑:“爱卿何罪之有,起来吧,赐座。”
郑怀诚惶诚恐地起身,一连说了两声“是”。
顷刻便有小太监奉上茶水,元德清呈递过去一封信函。
萧衍之:“南国朝廷腐朽,能沿用的官员不多,你手中的信函是与周氏及皇族无牵连的官员底细,怎么用人自己揣度,但若出了事,朕绝不姑息。”
郑怀又起身作揖:“谢陛下信任,臣定不辱使命。”
*
桑晚越往猗兰殿走,便越是荒凉。
行至冷宫时,已经能看到宫外的男丁在拆宫墙。
短短数十日,这里已经破败不堪,全是灰土。
安顺:“皇宫改建郡府,这外围一大圈,皆要拆除另做他用。”
外围上工的壮丁看到桑晚和禁军,手中活计都慢了许多,频频侧目看来。
她推开猗兰殿的宫门,宫道萧条,这里却是一丝没变,本就杂草丛生,还能再破败到哪里去?
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小院,一砖一瓦,皆记忆深刻。
连哪里冬日漏风,哪里夏日虫鸣,都仿若重现。
锦书:“姑娘来这边,可是猗兰殿内有什么物件儿要取用带走?”
桑晚摇头,走进寝殿,小床上的被子还是粗棉,褥子也只有单薄一层。
她侧身坐上,心里不禁感慨,不过在含章殿宿了数十日,竟会不习惯这偏硬的触感。
“宫变那日,我沐浴换下的衣裳呢?”
锦书回忆片刻:“奴婢已经洗干净,收放起来了。”
“我没旁的物件儿,那件衣裳保管好就是。”
桑晚神色淡淡,那是去岁及笄时,林娘娘缝制的,在这生活十六载,也唯有那件衣裳,是最特殊的存在了。
寻常人家女子都有及笄礼,可她偏偏生在帝王家,命不由衷。
出了猗兰殿的拐角,迎面遇上帝王銮驾。
萧衍之伸出掌心:“若不累,陪朕走走?”
桑晚瑟缩,萧衍之的手仍悬在半空。
终是在众目睽睽下,将指尖轻轻放进男人手中,顷刻间便被攥住,“阿晚很乖。”
随后转头吩咐:“都在这候着,不必跟来。”
桑晚被攥着往前走,身后跟着的侍从都没跟来,若非被帝王牵着,她定能轻泛不少。
路过猗兰殿时,萧衍之驻足抬头,看了眼已经退漆的牌匾,并没有进去,反而继续前行。
桑晚:“前边都是废弃宫殿,很是荒凉,陛下若要闲逛,那里并非好去处。”
帝王步履不停,反而问道:“阿晚对这里,很熟悉?”
桑晚点头,“母妃去后无人管我,这里荒凉,也没什么人来,那时还年幼,白日里总出来乱跑,不敢去前宫。”
萧衍之带她拐过两个弯,停在一处宫门前。
正门落了锁,连牌匾都被摘掉,并不知叫什么。
桑晚看着宫门上的锁头,往另一处走去,绕到侧面一颗粗壮的树干旁。
“这里墙砖脱落许久,我身形小,经常爬进去玩。”
帝王神情晦涩难懂。
五年前,便是在这里,遇见了小小的桑晚,那时她应该才十一二岁,娇小稚嫩,萧衍之本无旁的想法。
可这些年,龙影卫在南国的暗探来报,小姑娘一度过得不好,几次险些丧命于此。
他挨过太后许多鞭子,可唯有那次,叫他遇见了桑晚。
他很少食甜,那次从南国回晋国后,挨过罚,他也会叫元德清端来糕点,可再如何,也不是昔日味道。
娇小的姑娘凑到唇边的甜点,是她不可多得的珍宝,却拿来哄他。
这么多年过去,他的性格早就阴暗扭曲,隐忍多年。
桑晚,是他意料之外的变故,两个同为皇室的人却都命如草芥。
五年过去了,萧衍之对她的执念,就像在看曾经的自己。
人前,他是养在太后膝下高不可攀的王爷。
人后,却是太后养在身边的傀儡棋子,非打即骂,鞭子无数。
登基第一年,太后垂帘听政,大臣多有不满,却碍于其母家实权,并不敢言。
登基第二年,凌元洲和另一位太后重用的将领带兵攻打东夷,前端传来那人通敌叛国的消息,证据确凿,凌元洲将其斩于马下,临危受命,授予兵权,东夷之战大获全胜。
自此军权回归,龙影卫那时还在暗处,早已查出太后一党的官员罪行,于大军凯旋之日公之于众,连斩十几位朝堂重臣,抄家流放,皆为太后羽翼。
军权政权一举握在手中,太后才明白萧衍之蛰伏多年,已经把控不住了。
至于那名将领是否真的通敌叛国,无人敢问。
暴君之名亦开始流传,但也结束了太后垂帘听政,母家独大的局面。
这帝王之位是太后推他上去的,暴君之名亦不算冤,在位四年,晋国朝堂几乎血洗,太后虽已失势,但其一族始终没有搬倒的契机。
只要他们还在一日,萧衍之便恨一日。
胳膊被桑晚轻晃了晃,身边传来女孩软糯的声音:“陛下,您攥疼我了。”
萧衍之这才发觉,握着桑晚的手不自觉的用了些力气。
他抬手抚弄桑晚满头青丝,语气晦涩:“阿晚,谁都可以离开朕,唯独你不行。”
没有阿晚离开的剧情!!
宝子们放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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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