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矩掏出口袋里折好的草算纸,飞快写了一句话——
“这不是自由,这只是从一个鸟笼飞去另一个鸟笼。”
林露从他手里将纸接过来,放在鼻尖闻了闻,挡住半边脸,露出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眨巴两下,“方矩哥哥,二叔家是鸟笼,我家不是,你来了就知道,金钱方面我也不会亏待你的……”
方矩打量面前这女孩片刻,只以为林露在跟林闲闲怄气,故意挖他墙脚来了。
嗐,跟小孩子计较什么,于是没放在心上,从另一个兜里取出新的草算纸,写着——“金钱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若为小闲故,二者皆可抛。”
“切,写什么打油诗,一点都不顺口,”林露打掉那张纸,表情不忿,“方先生,既然你暂时没考虑好,那我也不勉强你了,不过我告诉你哦,小闲可不是什么好孩子,你别看他现在……”
这话一下子触及方矩逆鳞,他突然站起来:“请你不要说话。”
本周唯一一次忤逆主人的机会居然被方矩浪费在这里,只听他说:“林小姐,你是小闲的堂姐,我却从没见过你,从这点来看,我不认为你对他的了解会比我多,所以请你收起你个人带有浓厚主观色彩的评价,我有我自己的判断,不需要你来告诉我!”
林露为他突然的脾气懵了片刻,而后笑了起来,不以为意道:“方先生,你没见过他以前的保姆吧?咱们加个微信,我把他以前的保姆推给你,你可以找他们聊一聊,说不定会有新收获哦!”
方矩理智上觉得自己应该甩袖子走人。
只可惜他的求知**比理智更强,如果放在悬疑剧里,他一定是那种被好奇心害死无数次的拖油瓶。
然而,这种愚蠢是刻在骨子里的,改不了。
他咬了咬牙,还是扫上林露递过来的手机二维码,加了好友,这才甩开她走了。
林露看着手机荧幕上刚添加的联系人——小方博士,笑了笑。
果然没有男人能逃得开她,看,这不是连微信都搞到手了么……
方矩找到候场区,林闲闲正站在一个中年男人身边,那人手里拿着对讲机,不断示意林闲闲舞台上各处的位置,低头跟他讲半天,才笑着拍了拍他的背,将他推往升降台那边。
过了一会,舞台灯光暗下。
半分钟后,无边的漆黑中传出一声清脆的琴音,像一柄淬着光泽的小银锤,在神经末端落下,敲碎了清晨玻璃质的梦。
方矩屏息。
闭上眼睛,感受灯光缓缓亮起时隔绝在眼皮之外的光芒流转。
乐音流淌,技巧收放自如,音质中庸有度,不绵不硬,恰到好处,讲述着神秘久远的东方故事,典雅而浪漫,两只振翅的蝴蝶从坟墓中飞出,绕着漫山遍野的绯红花朵,缠绵翩飞,浪迹人间。
时间被这一曲《梁祝》拉得漫长仿佛没有尽头。
当最后一声尾音消逝在空气中,全部灯光再次暗下去时,方矩才睁开眼,视线集中地望向某一处。
两分钟之后,林闲闲从他的视线尽头走来,手腕处露着外翻的白色衬衣袖口,身上穿着黑色有质感的西装,笔挺的脊背昂扬着少年人的气息。
方矩笑了起来,朝他竖起大拇指。
林闲闲也笑了,两人一起往外走,经过恰好……也可能是专程等在这里的林露,林闲闲没看她,方矩只简单点了个头,便离开了。
林露点开手机,看着自己发送给方矩的那一堆名片,勾起嘴角笑了。
车开出很久,方矩一直感觉身边的人有话要说,却一直没听到他开口。
于是主动问:“小闲,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林闲闲犹豫一会,道:“我们是不是没去接受采访?”
方矩终于想起来,难怪他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但这会儿为时已晚,干脆破罐子破摔:“算了,没去就没去吧,反正你也不喜欢采访。”
林闲闲没说什么,拿起后座上的一本高等数学竞赛书开始看。
方矩瞥了一眼,将书从他手里抽出来,扔回后座,“入学考试不会考到这个难度,不要看。”
“我想看。”
林闲闲说。
“为什么?”
我希望有一天能和你一起谈论你的话题,他想。
“我的数学一直不太好。”
“你不需要面面俱到,人生贵有一技之长,至于其他不喜欢的事,就不要强迫自己去做。”方矩说。
“我喜欢……”
“你不喜欢,”方矩从来没用这么坚定的语气对他说过话,“小闲,你不要害怕谁会抛弃你,即使你每次数学都考零分,你的爸爸们还是会一样爱你。”
林闲闲沉默。
他为什么会突然这么说?他知道了什么?
方矩叹了口气,“小闲,你爸爸给你起名‘闲闲’,取自‘车马去闲闲’,是希望你活得轻松,而不是想看到你这样忧虑。你这个年纪,应该快乐。”
林闲闲心如堕冰窖。
他一定知道了什么,是谁告诉他的?!是谁,居然敢这么做?!
……
一家五星级酒店的自助餐厅里。
林露切开一块奶油点缀的蛋糕,优雅地放入口中,咀嚼完毕,含笑看着对面的人,“小闲,你怎么不吃啊?是不是怕你二爸骂你呀?”
林闲闲面无表情,“你跟他说什么了?”
林露现出疑惑的神情,“跟谁?你家那个保姆吗?”
林闲闲冷漠地看着她。
“小闲,你别又诬陷我,我什么都没跟他说,不信你自己问他。”林露看起来很无辜,突然又笑了,“唔?不会是他发现你小时候那些事了吧?你别瞪我,我真什么都没说。”
林闲闲的视线始终像要贯穿她似的,盯得林露刀叉都拿不稳,突然捂住脖子,“你别又想咬我,你是不是狗变的啊?被你咬了还得去打狂犬疫苗!”
这时,方矩走过来,将一盘看起来就很健康的意面放到林闲闲面前,将叉子擦干净后递到他手里,小心地观察两人之间的气氛,见空气似乎有些僵硬,于是默默坐下。
今天是林家不知道多少年一度——至少方矩从没赶上过的家庭聚会,刚好司机有事,江游就让方矩出来接一下林露,到了之后才知道,原来林露很早就搬出父母家,自己在外面住酒店。
方矩本来是要自己一个人来,但林闲闲一听说是来接林露,于是也跟着来了。
林露放下刀叉,撇撇嘴,“方先生,您虽然是小闲的保姆,但是小闲现在已经成年了,我觉得您应该按照一个成年人的标准来对待他,最起码,拿食物这种事应该让他自己来吧!”
方矩愣了愣。
林闲闲:“你说得对。”
方矩也点点头,“你说得对。”
说完之后,转头问:“要不要喝水,我去帮你拿?”
林露:“……”
林闲闲摇了摇头,“现在不要,待会上车再喝。”
真乖,方矩想。
尤其看到林露这种大小姐脾气,越发觉得自家少爷是个小天使。
这顿饭除了林露,大家吃得都很愉快。
从电梯出来,方矩去地下车库开车,林闲闲和林露等在门口。
林露刚才咽了一肚子闷气,这会儿语气十分不好:“林闲闲,你别得意,他和以前那些保姆没有两样,不过都是为了赚钱而已。”
林闲闲正要说什么,林露又突然改口:“哦,不对,他有点不一样,他是为了还债,但你也别指望他能陪你多久,早晚这些人都得被你逼走,他可能会晚一些,毕竟他欠的钱有点多。”
林闲闲背过身,不看她,幽森森冒出一句:“他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林露冷笑一声,从包里拿出一张折叠后的纸,“这是我说帮他还钱的时候他给我的回答,你自己看。”
林闲闲不接。
“你不敢看。”林露揶揄。
说着,亲自替他展开,送到他面前,冷冰冰地念出来——“这不是自由,这只是从一个鸟笼飞去另一个鸟笼。”
林闲闲眼睛倏地一下就红了,发狠地瞪着她。
林露吓得往后退了两步,“你瞪我也没用,你家对他来说就是鸟笼,你就算把鸟笼打造得再好也没用,只要他的心在外面,早晚有一天他会飞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