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矩把车开到酒店门口的时候,只看见林闲闲一个人站在那儿。
头探出车窗,“小闲,你堂姐呢?”
林闲闲往左右看了看,“她去接一个朋友电话了。”
“嗯嗯。”方矩招手示意林闲闲先上车,这时,微信提示消息,是林露发来的:
-我去朋友那儿拿东西,待会自己打车过去。
方矩盯着那条消息愣了片刻。
她既然会打车,为什么还要让人来接?
虽然发现小闲似乎能够自己系安全带,但见他每次都没有要自己系的意思,于是方矩还是装作不知道,帮他把安全带扣上,问道:“你是不是跟她说了什么?”
他为什么不问是不是她跟我说了什么,林闲闲想。
难道自己在他心目中已经是个坏孩子……坏狼了吗?
“我说让她离你远一点。”林闲闲说。
方矩嘴角不明显地扬起,憋着笑了一会,林闲闲看不懂他这表情的意思,眉峰蹙起,正要追问,却听方矩说:“做得好,我也觉得她应该离我们远一点,这种坏人,下次再见到,得躲着走。”
林闲闲没想到他会是这反应,以往的每个人总是说:‘你们是堂姐弟,就算有矛盾,也应该相互包容,姐弟之间,就要相亲相爱。’
方矩踩下油门,点火开车,“小闲,我按照枫国音乐学院的招生要求,给你做了一份大纲,已经拿去给江教授和家教看过,他们都说没有问题,我在想,之后要不就按照那个……”
“你是不是把难度放低了?”林闲闲问。
“没有,”方矩怕他误会,“我是觉得你之前学的太难了,但考试根本不会考到,我以为……”
“不,”林闲闲似乎有些生气,“我可以,我能学会。”
“可是没有那个必要,”方矩余光时不时注意副驾驶上的林闲闲,生怕他一生气咬上自己,“你可以选择任何你喜欢的事去做,不必为难……”
“你是不是觉得我太笨,不可能学得会?”林闲闲声音颤抖,“林露是不是告诉你了,是不是她说的?”
方矩愣住了,思忖半晌,恰好前面是商场停车场入口,于是将车就势开了进去。
车刚停稳,林闲闲便自己解开安全扣,侧身抓住方矩胳膊,“林露跟你说什么了?”
方矩从没见过小闲这样气急败坏,心里一咯噔,手抚在他背上,“小闲,你冷静一点,听我说,不是林露,没有人……”
“不对,不对,”林闲闲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从方矩西装口袋里摸出手机,屏幕亮起的刹那,发现屏保居然是自己走下台阶朝他笑的照片,定住了。
少顷,才回过神,拨出江游的电话,“爸爸,我想问你……”
江游示意林之光安静下来,两人一齐去到阳台,只听电话那边的林闲闲音色哽咽:“爸爸,林露已经在家里吗?是不是她,是不是她?”
江游隔着阳台玻璃看向正在被林之光大哥教训的林露,温和道:“是林露,她把你之前的保姆的联系方式都告诉方矩了,我已经打电话去问过,他们谁也没有说,目前为止还不知道是从谁那里泄露出去的。”
方矩终于明白林闲闲在追问什么。
他按住林闲闲的双肩,让他直视自己,“小闲,挂掉电话,我告诉你。”
手机从林闲闲手里滑落,方矩接住,对电话那头说了什么,而后挂断。
“小闲,颁奖典礼那天,我趁中间的空档,联系了几个你之前的保姆,但是他们对你的情况缄口不提,我知道,你爸爸已经打点过了,对不对?”
林闲闲没有说话,只是眼底藏不住渗出血一般的红,那双明亮的眼睛此刻似乎淬着冷绿色的光。
“所以我想办法联系到了你家以前的管家。”方矩说。
……
“朱管家,您好,我是江教授为小闲请的心理咨询师,关于小闲的一些情况,江教授让我向您请问,希望您能如实告知,这样有利于后续进行心理干预。”
朱管家离开林家好几年了,他的年纪很大,牙齿都掉了几颗,头发花白。
他不知道电话那边的人是从哪里弄到他的联系方式,但他愿意相信这个言语温和的年轻人是小少爷的心理咨询师,所以他信了,他说:“你有什么想问的,我都可以告诉你。”
方矩:“根据这段时间对小闲的观察,我发现他虽然平时很听话,但偶尔会表现出对某件事物的占有欲,我想问,他从小就是这样吗?”
老人咳嗽两声,“噢,不是的,小少爷说话说得很晚,刚去幼儿园的时候,经常被同班小朋友欺负,江先生发现之后,让小少爷转过几次学,但都没用,后来江先生干脆把老师请回家里来上课……”
……
“三加二等于几?”
林闲闲低着头,无助地掰着手指头,“四。”
老师气得将书扔在地毯上,“你怎么能这么笨呢?啊?现在都不说十以内的加减法,五以内的你都不会,你都学了半年多了,你是猪吗?!”
林闲闲爬过去把书捡回来,铅笔捏到了底,垂着头,眼泪大颗大颗落到纸上,把歪七扭八的数字晕成一团黑影,“三加二等于……七。”
“别写了,别写了,”老师将书抽出来,用力甩到一边,“这节课还剩十五分钟,你自己坐着反思一下吧,别浪费大家时间。”
……
“那时候小少爷才四岁,虽然确实落后同龄人,但老师的做法很不对,”朱管家讲述着,声音哽咽,仿佛老师伤害的是自己的孩子,“江先生发现之后,立刻换掉那个老师,但是……小方,你大概能想象到,无论什么样的老师,一件事长期得不到结果,脾气都不会太好,所以后面的几个老师也都被林家辞退了。”
“之后呢?”方矩问。
“后来,差不多小少爷快六岁的时候,别的小朋友都从幼儿园升入小学,但小少爷说话都还不太清楚。江教授不放心,就一直让小少爷在家,”朱管家说,“直到有一天,林先生打电话回来说,他在孤儿院视察捐助项目,不回来吃饭,让我看着小少爷好好吃饭……结果不知道怎么被小少爷听到了,他以为林先生嫌他笨,要把他送去孤儿院,然后就趁着我没注意,背着小书包跑了。”
“跑了?”
“是的,”朱管家虽然年纪很大,但对于往事记忆犹新,“那次离家出走,小少爷在外面呆了两个月,林先生和江先生天天往警察局跑,连工作都停了,却找不到小少爷的一点踪迹,我们都以为被人贩子拐走了。”
虽然明知小闲后来一定被找回来了,但方矩仍像身处当时一般担忧:“那后来是怎么找到的?”
“我也不知道,”朱管家说,“就有一天,江先生开车出门,回来的时候,带着小少爷一起回来了。江先生只说是在路边捡到的,具体情形没有细说。但那次回来之后,小少爷就像变了个人,突然会讲很多话,主动要求去学校,每天放学回来就是做数学题,还让江先生送他去学音乐,我们都很惊讶,都以为是这次离家出走的经历让小少爷明白了外面世界的艰辛,大家都很高兴。”
方矩稍感欣慰,继续问道:“不过我听说,小闲之后的保姆都因为各种原因辞职了,请问这是什么原因呢?”
朱管家皱着眉,后面的回忆似乎不那么愉快,他的音色也随之低沉下来:“小少爷虽然很勤奋,但是天生的缺陷却并不那么轻易就能弥补,他的数学很差,情绪感知能力也很差,所以保姆们有时候会拿这些事笑他,一般情况下,小少爷不会当场生气,但……之后,他们一定会遭到某些报复,最恶劣的一次,有个保姆发现鱼缸里的鱼全死了,事后才想起来,是她将小少爷给她的水倒了进去,这件事闹到江先生那里,我们才知道,小少爷当时给那个保姆拿的水里,其实是放了洗涤剂……”
方矩刚要说什么,朱管家急忙补充,似乎担心被人误解,“小少爷不一定知道洗涤剂的毒性有多大,他那会还很小,不会掌控度,那之后他也没再用过这种特别极端的方式,但……无论是谁,只要对他表露出嫌弃,都会遭受一些后果。”
方矩面沉如水地坐回黑暗里,回想起过去和小闲的相处,突然感到一种死里逃生的幸运——幸好自己从来没有嫌弃过小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