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庭雪终于开了口。
声音,依旧是那调调,淡得像兑了水的月光,优雅却也疏离。
口音,却带着好莱坞巨星的完美从容,宛若每一个音节都经过精心雕琢。
“I am fine thank you.”
缓缓地,吐出这句小学课本里的英文,字正腔圆。
小学课本里教得滚瓜烂熟的一句,偏偏她用得从容妥帖,像在酒会上举杯时的一声轻笑,优雅得无懈可击。
吴芃之微微挑了挑眉,像是捕捉到什么趣味似的,眯了眯眼,嘴角微挑,又极快地藏了回去。
似乎get√到了这句话,在这冰天雪地里的冷幽默。
或者说,林庭雪希望她能get√到吧。毕竟,对着那些老外说这句话,多半是对牛弹琴。
林庭雪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多年来,她在好莱坞那些场合碰见的“搭话”,总是对牛弹琴。
那些热络的寒暄背后,要么是漫不经心的茫然,要么便是过度的热切,如同她是钢琴展台上的文艺复兴雕塑,供人欣赏,却不许擦掉灰尘。
反倒是这样淡定从容的,少见。
她又淡淡一笑,头微微一偏,轻声道:“我是伊丽莎白·林。”
这是她在美利坚行走江湖的艺名。
是面具,也是盔甲。
话语轻飘飘地落下,像是随口而出,又像是有意为之。
吴芃之眼中划过了然,脸上却没露出丝毫惊讶的表情。
没有像那些狂热的影迷般突然激动起来,也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情绪。
没有狂热的追星,没有要求合影签名。
也没有像某些身居高位的人那样流露出一种复杂的审视。
她甚至没有随便提一句“哦,我看过你的电影。”
她只是点了点头,宛若这个名字只是某种附属的标签,而她真正关心的,是眼前这个人。
这一点,倒是让林庭雪略感意外。
意外之余,又隐隐松了口气。
吴芃之的目光扫过车内,落在她身上的薄羊绒衫上。
那件Loro Piana羊绒衫,质地挑得极好,软得像能被风吹走,可薄得用来挡风,未免太不现实了些。
吴芃之修得齐整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轻蹙了一下,虽快,却还是被林庭雪捕捉到了。
“您现在可能还不觉得冷,但这儿风雪在变大,气温会很快再降十度。”
吴芃之忽然换了中文,语气自然,尾音里带着淡淡的东北腔调,天然让人觉得有几分亲切。
“您带厚衣服了吗?或者至少……毛毯子什么的?”
林庭雪沉默了片刻。
她没有回答,但她的沉默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作为一个习惯了加州阳光的洛杉矶比弗利山居民,她的确低估了这场暴风雪,也高估了自己的耐寒能力。
洛杉矶的冬天,和新英格兰的冬天,终究不是一回事。
原先想,不过是开着暖气,从昨天做客的,那座仿欧式古堡,一脚油门的事,就能到波士顿……
所以,朋友要派司机送,也婉拒了。
自己开车,到底自在些。
那所谓的古堡,不过是仿造的欧洲式样,藏在深山里,外面的砖石是新砌的,倒也仿古仿得有模有样。
可是真要论古,也不过是这美洲新大陆的几百年历史。
朋友自豪地提起那祖上“五月花号”时,她也不过轻轻一笑。
这国家,拢共才两百多年历史。
就算从朋友家那“五月花号”上的祖先算起,也不过四百年。
“你怕是没带厚衣裳吧。”吴芃之笑了一声,声音是低柔的,“巧了,我车里有些备用的。虽说是辆旧斯巴鲁,好歹是油车,暖气还顶用。那边还有热咖啡——在保温杯里,捂着呢。要不,你跟我走?”
林庭雪抬眼看她,有些迟疑。
理智上,她晓得,虽说是同胞,这邀约,不该应。
不是什么“中国人不骗中国人”那一套。
而是,作为一个公众人物,一个好莱坞的著名演员,哪能随便上陌生人的车?
这太冒险了。
万一被媒体逮着,还了得?
无论是她的形象还是她正在拍摄的电影,都可能因此受到影响。
尤其,她并没有出柜。
只是这“跟我走”三个字,说得极为爽朗。触动了她心底的什么。
“待在这里,你介是电车吧?没电了咋办?”
这摄影师补了一句。
绝杀。
这话一下子戳中了她的软肋。
林庭雪攥紧了方向盘,心里动摇。
就在她即将答应的瞬间,车载蓝牙扬声器里,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莉兹,你在干嘛?别告诉我你要跟一个陌生女人走!”
黛西居然还没挂电话。
那声音尖利,带着好莱坞特有的夸张,隔着无线电波都能刺痛耳膜。
经纪人的声音,透着慌,还有不悦,那口好莱坞腔,更重了:“你疯了吗?这多危险,你不知道?要是被狗仔拍到你和女人在一起,共处一车,怎么办?你的形象还要不要了?”
她的声音,越说越紧,像锈迹斑斑的链子,被人一圈圈地绞紧。
共处一车。
好莱坞是开放的,但开放也是有尺度的。
LGBT固然是近来被标榜的政治正确,可演员的性向,总归还是商品的一部分。
中国直女演员,和中国弯女演员,那在好莱坞的戏路,天差地别。
根本不用等到观众选片子,光是在拿剧本的阶段,机会就已经不一样了。
说白了,是商品定位。
说到底,在这偌大的好莱坞,演员的人设,不过是被精心包装的商品。
若是出柜,一切少不得团队的谋划,连个女朋友的选角,都得是戏中戏。
没有说毫无计划,一个人跑到东岸,在大马路上出柜的道理。
林庭雪轻轻蹙眉,叹了口气,修长手指一滑,电话屏幕暗了下去。
她知道黛西是为她好,可这喋喋不休的话,却让她格外疲惫。
此刻,她只想离那一切远远的。
亦不想再思考工作的事情。
风雪更大了,几乎要将她的思绪一并卷走。
她抬眼,望向吴芃之。
那张脸,是干净的,带着北方的冷冽,却也有几分温润的柔和。
眼睛清澈,真诚。
没有过度的热情,也没有逼迫。
只是站在那里,等待她的选择。
林庭雪喉咙微微一动,宛若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头。
寒冷和孤独,在她心中蔓延。
吴芃之的突然出现,却像一道温暖微光,破了雪的沉寂。
理智告诉她,该拒绝的。
但,有那么一瞬间,她渴望——渴望摆脱平日里的规则与束缚,逃离镁光灯和目光。
是那略带东北腔的中文,让她感到久违的亲切?
还是吴芃之方才拍照时候,身上那种与众不同、傲然风雪的气质,吸引了她?
“可是……”林庭雪犹豫着。
心底的防线,在吴芃之清澈的目光下,摇摇欲坠。
“没什么可是的。”吴芃之语气果断,“时间不等人,再过一会儿,天就全黑了,气温会更低。”
林庭雪怔了一下,忽然有些窘迫,觉得对方也是柔弱的女孩子,不能再让她站在雪地里等了。
又踟蹰着,不知如何开口。
“你放心,我不是什么坏人。”
吴芃之晃了晃手中的相机,挑了挑眉,笑道:“呐,你看,我是国家地理杂志的摄影师,这次是来咱大扭腰拍雪景的,没想到被困在这里了。所以顺便采风。咱可不是什么狗仔队哦。”
国家地理杂志的摄影师?
林庭雪心中一动。
这个身份,似乎让她有了一个略略信任的理由——或者说,给了她说服自己的借口。
“好吧。”她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
雪簌簌地落,保时捷SUV车门“砰”的一声闷响,林庭雪跳下车。
脚底的雪发出细微的脆响,是她喜欢的冬天踩雪声音。
寒风裹挟着雪片,直往脸上扑。
林庭雪不禁打了个寒颤,高级cashmere羊绒衫薄得像蝉翼,挡不住这北地的严寒。
“我跟你走。”她开口,声音在风中飘散,像一缕轻烟。
“这才对嘛!”吴芃之笑了,那笑容像冬日里难得的暖阳。
干净,坦荡,没有一丝一毫那些讨好或虚伪,却又带着爽朗。
直直地照进她心底。
“走吧,咱车就在前面。”
吴芃之话音里,裹着的若有似无的东北腔调,在这黏稠的异乡风雪里,带着熨帖安心。
像是有什么被掸去了灰尘,久远的记忆窸窸窣窣地爬出来。
林庭雪恍惚间,回到了小时候的年月,那个还没被叫做“伊丽莎白·林”的自己。
风雪愈发紧了。
林庭雪拎起那只小巧的坤包,略略地塞进些零碎随身物件,锁了车门。
她拢了拢身上的羊绒衫,料子是顶好的,触感却冰凉。
脚步轻慢,却有些踉跄地踩进厚厚的积雪。
天地间混沌一片,像一张巨大的白纸,将她们与世隔绝,裹进一个冰雪织就的梦,虚幻,却又冷得刺骨。
“当心,路滑。”吴芃之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带着关切。
林庭雪的手虚虚地伸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我很好。”她的声音被风扯得细碎,透着股虚弱的劲儿,可下巴依旧抬得高高的,努力维持着那份刻在骨子里的矜持。
吴芃之的眉心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撇了撇嘴,微微摇头。
她折了回来,没再客气,一把扶住了林庭雪的胳膊,不轻不重地一带,将她从滑倒的边缘拽了回来。
那一刹那,吴芃之掌心的热度,渗到林庭雪的肌肤上,竟带着几分安定感。
“我说了,路滑。”吴芃之唇角一弯,眼角微微挑着,不由分说。
还带着点儿女孩子的俏皮。
林庭雪怔了一瞬,目光落在吴芃之扶着她的那只手上,那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涂着低调的透明色。
她定定地望着吴芃之,心底某个角落,像被羽毛轻轻拂过,痒痒的,又带着点酸涩。
略略迟疑,林庭雪终是将自己的手,交到了吴芃之的手中。
终究,她没有推开那份温暖。
两人的十指相握,冰冷的空气里,那一点温热,真实得令人心悸。
这一刻,林庭雪愿意相信,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或许真的带来了什么意料外的转机。
和自由。
两个女人,在这片异乡的冰天雪地里,在高速路的车阵里,肩并着肩,缓缓前行。
像两根被风吹散的线,不经意间,又复重新缠绕在一起。
风雪依旧肆虐,身影渐渐模糊,最终融化在那片茫茫的白色之中。
只留下两行浅浅的脚印,很快便被新落的雪无情地掩盖,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