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紧急勒停的马已经连续跑了三天三夜,突然停下后,马匹猝然倒地,口吐白沫,四肢抽搐。
但是骑马的人冷着眉眼一言不发,目光停留在面前的青年身上,一言不发。
方清平对上夏取良的眼神,被面具后那双暴戾的眼神吓了一跳,但是轻轻吐了口气,方清平负手而立,道:“东家……让我给你送一封信。”
说话间,方清平从衣襟里掏出一封信递过去。
夏取良看着信封上西南商会的火漆印章,一时没有伸手接过来,而是抬眼看向方清平。
方清平俯身道:“自今日起,西南商会,继任东家,夏取良。”
夏取良:……
方清平声音有些哽咽,“这是东……前东家的意思。”
话音落下,手中的信封被人抽走了。
夏取良接过信封,里面有什么硬物,打开里面倒出来一只玉珏,一张信纸。
信纸上只有一句话:【自展信起,西南商会,新东家为夏取良。】
玉珏便是那个人随身携带的东西。
夏取良看着手上的玉珏,指尖有些颤抖,但是面容藏在面具之后,百里禾穗仔细审视着,没看出对方的情绪。他不知道大周国师和敌国的战神会有什么关系,竟是“托孤”于敌军,方晏知道一些东西,但是方晏是个嘴巴很严的人。如今看情形,大周是要亡了,但是北齐是个什么形势,他们可不知道。
那位就这么将自己手上的摇钱树送了出去,也不怕对方胡作非为辜负了他?
在夏取良接过信件之后,方清平已经躬身进了马车,然后拿上一只细长的锦匣和一只雪白的瓷罐走出来。
方清平看了一眼手上的瓷罐,抱得有些紧,道:“左都那边……已经下葬了,这是石府的那位管家先生私下交给我的,说这里……只有一半。剩下一半,得入祖坟。”
闻言,夏取良终于从玉珏上挪开眼,抬眸看见的便是方清平手上的一只罐子,瞳孔猛地一缩,随手将信件和玉珏往衣襟一塞,上前从方清平手中“夺”过罐子,沉默了许久后才问:
“为何……火葬?”
百里禾穗闻言猛地抬头看过去,心下有些惊骇,声音哑了?!他二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方清平自己声音都是哑的,也不觉得夏取良声音哑了有什么奇怪的,只是有些讥讽地笑了下,低声道:“是东……是前东家自己的意思。从圣京到左都,路上不眠不休需要走上半个月,半个月的时间,足以让一个人尸身烂……透,东家说他不想一身味儿躺进坟里,宁愿化成灰,起码干干净净。”
夏取良低着头看着手上的罐子,心下一沉,干干净净?死后干干净净?景氏做了什么?
思索间,面前递来一只细长锦盒,夏取良看向方清平。方清平转过头不看他,“这是冬季还在蓉江的时候交于我的,让我交给一个人,但他没告诉我给谁,直到府上管家将骨灰交于我,让我带给你,我方知晓这件东西,应该也是给你的。”
话音刚落,天空传来一声鹰唳,夏取良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盘旋的海东青。
再低头时,才发现那阵落在马车上的阳光,已经消失不见了。
夏取良一手抱着骨灰罐,一手接过锦盒,道:“我要借用马车。”
百里禾穗站直了身子,上前揽着方清平的肩膀,将人带到一边,一旁的树下栓着一匹马。
在二人让开后,夏取良钻进了马车里,周围的侍卫赶车的赶车,随行的随行,倒地的三匹马已经被搬到了路边。
“驾……”
马车远去,马蹄踢踏声越来越快,最后消失在大路拐角处。
“石家主和这位到底是什么关系?我要是没看错,这位是北齐战神,南国公夏取良吧?”
百里禾穗看着马车消失,这才转头看向方清平。
方清平沉吟片刻,道:“算是……知己。”
百里禾穗拧眉,这算什么知己?他俩有什么交集?就北齐出使的时候一个府里住过?后来不是说两边打起来了吗?
总不能真如传言一般,那位……通敌叛国?
虽然这种事情,以他认识的石家主的德性,绝对是干的出来的,但是像这种被人抓到把柄的行为,那绝对不能是他干的。他就是真的通敌了,也不可能让任何人抓到证据穿出这种流言蜚语来。
走远的马车里,夏取良去除了锦盒里的画卷,展开后画上是一个身穿墨衣的男人,不修边幅地靠坐在床上,衣襟大大咧咧敞开着,眉眼含笑。手边放着一只青面獠牙的面具,却摆出一副妩媚引诱的姿态。
这是……他?
笔触细腻逼真,画工一流,画面栩栩如生,任谁看了都是一副心猿意马的趋势。
抬手拂过画上的印章,有液体顺着面具的下巴处滴落。
“还以为你当真郎心似铁,不为所动,原来在你眼里,你也无法抗拒我是吗?”
从一幅画上,能轻易地看出绘画之人当时的情绪,这些都绘进了运笔当中,一笔一划都是烙印一样深刻的记忆。
夏取良不觉得当时自己有多勾人,但是在石荒眼里,在他笔下,他眼中的夏取良便是这样勾得他蠢蠢欲动,心猿意马。可纵使如此,他也守住了清明,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这幅画……是他们最后一面。
当时他但凡多走两步,都能看见初成轮廓的画,都能知道他一直隐藏起来的只多不少的感情。为什么没有多走上两步?因为立场,石荒不能任由自己深陷进去,他也不能。
所以他们点到即止,若即若离。
能爱,能相爱,不能深爱。
可他们深爱。
仔细地卷好画,仔细收好。一把扯掉脸上的面具,抱紧了怀里的骨灰罐子,手背上蹦出了青筋,却不敢太用力。
“我想你了……”
马车直达章州,海东青送了一封信出去,当天傍晚,章州向着圣京方向——出兵了。
与此同时,北齐南下了另一支队伍,由霍承广带队,同一时间再次拿下蓉江,越过平原,一路南下而来。
入夜以后,潇河涨水,黑漆漆的河水中,一堆黑黢黢的人头飘过,直达城楼下一处避光的角落,确定顶上巡逻士兵走过后,黑衣人伸出手,将挨近地面的地方凸出的砖块取走,露出了半臂高的一处空隙,探手顺着墙壁摸下去,扣住什么东西,一把拉了起来。
一个挨着城墙根的地道口,就这么露了出来。
打开地道的人正是黑衣蒙面的鸫,看;看了一眼黑黢黢的口子,眼角抽搐,挖在这个地方,是真不怕城墙塌了?
让开位置,抬了抬手,上前一个人摸出火折子吹亮,丢进了地道里,半人高的台阶露了出来,一共十来个,于是一群人摸着阶梯滑了下去。
不到半个时辰,三百多个人都进去了,鸫四下扫视了一圈,沿着阶梯下去,顺手把门关上了。
一行人洞口捡了只桐油灯台点上,握在手里,落地无声地沿着地道一路潜行。最后走到头是一个木门,透过门缝朝外看去,外头一片漆黑,但是鸫靠近之后确定没有听见呼吸声。
于是一群人鬼鬼祟祟地摸出匕首,把眼前的木门……拆了。
昏暗的灯台在鸫手上,握着匕首先进去探查了一圈,然后过来引着一群人走到一处木制的楼梯口,一个个在鸫的示意下悄悄爬了上去。
出去之后便发现了,他们所在的位置,是城中一家酒馆的地窖。但是鸫在院子角落等了一会儿,回来复命的人却告诉他,城中万人空巷,所有百姓拖家带口全部堵在城门口,直接堵住了半条街。
鸫:……这是个什么情况。
直到走到大街上,看见满街悬挂的白绫白幡,鸫才有些了悟,有人死了,一个在民间威望很高的人,东周百姓乱起来了,好事啊。
于是鸫带着人鬼鬼祟祟地摸了过去,躲在暗处看着一群披麻戴孝的百姓盘坐在地上,与城楼前的官兵无声地对峙着。
莫说全程,起码整座城七成的百姓,都在这里了。
鸫拧着眉头,人太多了,到底谁死了?
视线扫了一圈,没有那位东周的靖王,需要小心行事。
鸫想了想,带着人绕了下路去了另一座城门,最终确定,百姓们堵住的城门,是向圣京方向的。又偷听了城中官员的对话,鸫知道那些满城素缟,为谁而挂了。
心底一沉,不能再耽搁了,公爷回来了,最快时间内一定要拿下东周。
于是一群黑衣人摸到了守卫最弱的城墙下,用匕首和生活莫测的身法,用十几条命换城门边驻守的几十个东周士兵,最终在黎明之前,打开了城门,在城门之前,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呜——”
一声号角动起来的不仅是河对岸的北齐,还有城内的景如欣。
“他们从哪进来的?!”景如欣一把撑上桌子,脸色极其难看。
本来就被这些百姓搞的焦头烂额,现在倒好,被人从内打开了城门!
“将军……现在怎么办?”
底下的人也是六神无主。
景如欣走出大门,入眼便是城楼下已经来来回回僵持了半个月的百姓,景如欣叹了口气,大周……大势已去……
整个西南道,受了那位太大的恩惠,如今都知道他的死有蹊跷,再僵持下去,镇南军会失去民心……
众人顺着视线看过去,都是咬着牙偏过头去,那满街的白幡,像是一把利刃扎在他们心口。他们在南方浴血奋战,朝廷却还在戕害忠良给他们增添压力。
景如欣深吸一口气,下巴上的不修边幅的胡子已经半指长了。
他说:“撤吧。”
于是当天,镇南军边打边退,在日出之时,撤出了潇河,一路从西南其他城池掠过,看着一批批前往圣京或者左都的百姓,镇南军最终……撤回了南渡城——哪里是镇南军的驻地,是备战南疆地区的最后一道防线。
大周既然已经保不住了,总不能中原地区也跟着保不住吧……
北齐军队进入圣京,一路可谓长驱直入。
所过之处不是有城守直接投降,就是负隅顽抗的都被杀掉,城门从内部被打开。
陈兵圣京城下之时,距离夏取良带兵离开章州,只有半个月。
而北齐伤亡,不到百人。
城楼攻破,依旧是在一个日出东方的时候。
夏取良打头,带着军队走进圣京,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满城素缟。
北齐军队迈着整齐的步伐,一身血气的墨色甲胄,徒然闯进一片素白的街道,看起来很是招摇。但是所有人目不斜视地走着,握紧手中的武器,坐在马背上,入目是满天飞扬的白纸冥币。
而今日,距离大周国师去世,已经整整一个月了。
城中很安静,满城素衣的男女老幼站在街边,站在两旁的楼宇窗边,静默无声地看着北齐的军队招摇过市。
走到宫门前,谢寒江握着剑,身后是严阵以待的禁卫军。
夏取良勒马停下,一抬手,身后的人推着一个身穿朱红官袍的青年人上前——大理寺少卿,花少荣。
谢寒江看着被推出来的人那一脸愤懑之色,神情破有些复杂,但是行为上还是很老实。
收剑入鞘,下班。
在一众禁卫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禁卫统领谢寒江一步步走向北齐的军队,然后站着不动等着对方把他五花大绑,最后和花少卿丢到了一块儿,还被花少荣踹了一脚。
“没用的东西!”
反正都这样了,谢寒江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你都打不过,我能怎么办?”
花少荣顿时噎住了,谢寒江打不过是真的,但是你不能不打呀?!万一被定了个通敌……皇帝都快死了,谁来定罪?通的那还叫敌吗?花少荣沉默了。
于是两个“俘虏”寻了个树荫处,蹲下了。
禁卫:……
夏取良余光瞥见了他们的动作,没管,抬手一挥,身后千军万马摆着架势朝着宫门冲了上去。
一群禁卫面面相觑,“啪!”的一声,像是一个信号,一个人丢了武器,剩下的顺理成章,等到北齐军队到达面前时,最后一个人也丢开了手上的刀。
兵败如山倒。
大周军人的士气,早就没了。
大周军人的心气儿,也早就散干净了。
国师的死就是最后断掉的那根稻草,大周陷入了绝境。
亡国吧,败吧,食不果腹的日子都过来了,不就是改个国籍,有什么大不了的?对于底层的百姓而言,谁当皇帝,重要吗?他们现在的生活又不是皇帝给的。给他们带来希望的那个人,都被害死了,那这个国家,用来给他陪葬,正正好。
以一己之力,走过的地方,太多了,文字和思想影响到的范围,在石荒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扩大到了整个大周境内。
尤其是那几年,学子们送去的那一封封家书。
皇帝是谁,不知道,不重要。他们只知道,一位教书先生,给他们带来了亲人的消息,一位教书先生,有教无类,因材施教……很多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却会写那位先生的名字——石荒。
教育的力量是可怕的,失败的教育带来的可怕却是可以被矫正的。石荒是那个矫正的人。他带来了全新的思想,他给底层带来了识文断字的希望。
于是石荒下扬州、上全州、回圣京的时间里,民间有成百上千个“白鹿书院分院”成立了。
不教琴棋书画、文韬武略,只是教会百姓最基础的识文断字。
那位先生说:能够写自己的名字的,是文人;能够写全家乃至全村人的名字的,是书生;能够写遇到的每一个人的名字的,是学者。
那位先生说:知识不需要太高的地位,无法被世人接受、无法被世人接触、无法被世人学会的,那不叫知识,那叫天书。
所以有海晏河清在前,良言箴语在后,那位先生的葬礼,万人吊唁,才是正常。
哪怕是一个月后的今日,北齐打进了圣京,那些害怕的居民会拖家带口多到东街,躲到一处已经一个月未曾开过门的宅院门口。
求的是心安,是一位先生的浩然正气的庇护。
宫门被打开后,夏取良将剩余的事情交给了后面赶来的谋士,孤身一人一马,向东走,一直走到一处被百姓三两聚集的巷道。
一路穿过神色惊惶的人群,红衣玄甲的将军停在了宅院门口,仰头看向大门上高悬的“石府”,久久地沉默。
就在众人都以为他要离去时,紧闭了一月的大门——开了。
符管家从门内走出,几个月不见,这位老者的头发,已经全部白了。他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三人注视这台阶下的人。
“唉……”
符管家长叹一口气。
“南国公所来何事?”
夏取良静默了许久,最后摘下头盔,对老者道:“本公爷前来吊唁石家主。”
一言落地,四周的百姓齐齐抽了口冷气,敌国的战神,要来吊唁他们国师?
莫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但是国师去世一月有余,府中仅剩下几位守宅的老人,还有什么值得惦记的?
符管家闻言也是沉默了很久,但是对上面具后那双执拗的眼神,符管家侧了下身子,道:“请。”
一行四人入了门,身后的百姓都没反应过来,但是大门关上后,这个消息便压不住议论了。那些害怕的人,此时也朦胧地放下了惊慌,带着自己孩子、老人、夫人……离开了巷道,各回各家。
一个会吊唁石先生的敌国战神,会是滥杀无辜之人吗?
众人不知道,众人也不相信。
他们不信南国公,他们信石先生。
夏取良进门后,由符管家和小栓子带着前往了祠堂。
门推开后,一眼就能看见那块新加的牌位:
【左都石氏第六百七十二代家主石荒之灵位】
第六百七十二代家主,也是石氏最后一任家主。
但是……夏取良看向上面的生卒年,却显示石荒死在十几年前的……冬夜?!
“怎么回事?”夏取良问。
符管家循着视线看过去,沉默良久后从这块牌位背后,又摸出一块一模一样的来,上面刻的是:
【圣京石家家主/周国第三代国师石荒之灵位】
符管家将牌位轻轻擦了擦,放到供桌上,这才将原因娓娓道来:
“当年前家主石观云和夫人横死京郊,少主临危受命继任家主,但是圣京盯着石氏的人太多了。少主独木难支,当时是帝师何先生伸出了援助之手。
石观云夫妇头七之后,少主约见了石氏所有族老,以家主的名义,将自己的名字从族谱中剔除。”
夏取良取下脸上的面具,看着眼前的牌位,神情复杂。
“从那以后,左都石氏就开始一点点地往外搬迁,迁祖地是件大事,但是又要避着景氏的耳目,少主被情势所迫,从大医手中拿到了一种蛊毒,逼着自己忘记父母、家族的血海深仇,在仇人眼皮子底下为他们拔除蛀虫,整顿朝堂。
有少主在前面吸引住景氏的视线,左都这边才能将家业带出大周。十年,整整十年,连同少主隐居大荒山的十年,加起来十五年,左都才转移了个干净。少主才能放手去报仇。
家族不能成为累赘,也不能成为软肋,于是少主必须是个无家无族的‘孤儿’,才能放开手去做他想做的事情。以免哪日他要是暴露了,不会殃及旁人。”
符管家闭上眼,声音略带哽咽,“国师石荒……无家无族。”
“咔嚓!”一声,指尖的面具裂了个口子。
抬起头看向牌位时,夏取良一双眼睛,猩红一片。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符管家略带不忍地看向夏取良,轻声道:“石氏儿郎,生是大周的人,死是大周的鬼。”
所以他永远不会等到大周亡国亡国后去殉国,他一定会死在大周亡国之前。
他的身魂永远不会离开这片陪伴他、伤害他、教养他的故土,哪怕他的心,他的情,已经另许他人……
符管家转身离开了祠堂,最后只是轻轻在夏取良肩膀上拍了拍,“孩子,他不会愿意看到你停在原地,你得往前走——”
夏取良没有说话,他站了许久后两块牌位拿在手上,抱在怀里,席地而坐。
“他的头发,身体,怎么回事?”夏取良轻声地问,半阖上的眼挡住了猩红的瞳孔,整个人身上透露出一种正在压抑的疯狂。
“告诉我。”
话音落地,门边另一个人抬起头来。
——是小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