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叔说你可能郁结于心,让我最好不要出现在你面前。”
鸫的声音从门缝里传进来。
夏取良咬了咬牙,道:“这桶里是什么?老子都他妈腌入味儿了,要泡多久?”
闻言,门再次打开,鸫急急忙忙走进来,“到时间了,再泡下去就是反作用了。”话说着,鸫转过屏风后面,再出来时抱着一张毛巾,还带上了衣服。
试了试身上的力气,夏取良试着站起来,发觉无碍后自己爬出浴桶,接过毛巾随便擦擦就穿上了衣服。
其实也没穿出个所以然,裤子倒是好好套上了,就一件里衣也没系,敞着领口。鸫见怪不怪,道:“我去叫夏叔过来。”
夏取良“嗯”了一声,鸫出去了,夏取良这才有了心来观察自己在的地方,一客一卧的布局,中间用屏风隔开,像是个驿站。推开窗,火辣的阳光炙烤着大地,底下是起伏的屋檐和间接点缀其中的绿树,有叫卖的人声从缝隙里传出。近处显得更加安静,荷花池里花开得正盛,没有人影,只是往来也能听见甲胄碰撞和步履声。
军队,驿站……夏取良深吸一口气,心情不太美妙,这里是大齐出使东周的仪仗队……他到底是被送走了。
“这么惆怅?”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中年男子很和气的调侃声,“看来不只是郁结于心,怕是哪天要走上英年早逝的路咯。”
夏取良微微一笑,转身看向门口那位身着青衣,手上提着药箱的中年男子,笑道:“夏叔多虑了,再怎么也不至于别情绪压垮。”
“不至于?”这位被称作夏叔的男人挑了下眉,明显不相信,道:“那是谁情绪激动险些走火入魔,被人封了脉送到我面前来,不光用上了软筋散,还五花大绑?”
提起这事,夏取良有一瞬的不自然,没能如往常一般接上话。
夏彻看出了一些东西,走到坐榻边,放下药箱,夏取良坐了过去。
“有心上人了?周国的?不会把你送来的就是对方吧?”
夏取良也不知道该怎么理顺这团麻,若说石荒是在他隐瞒身份故意接近下被他撩动了心思,那他呢?大荒山上再见他不就知道对方的身份了吗?一开始确实是没拿到画像,驿站救人没认出来,送醉鬼回家也没人出来,但是大荒山上再次见到那个一心求死的少年,他不就立马意识到自己先前犯了多大的错吗?
勾走凳子确实是想致对方于死地,最后的结果倒是两个人都意想不到;但是他顺水推舟接近对方也是真的居心叵测,直到看着对方找死整整一年,明明是必死的局面却偏偏最后怎么都死不成;一次次的,连夏取良都觉得后背发凉。
最后看得多了,不小心把自己也搭了进去。
这会儿夏彻问起,夏取良只是模棱两可地道:“算是吧。”
“哪家姑娘?”夏彻拉出夏取良的手把脉,随口道:“虽未见到人,但是此举看来懂进退、识大体,就是可惜了你们注定吃不进一锅饭。”
手下脉搏逐渐加快,夏彻“啪!”就是一巴掌,抽上夏取良的胳膊,道:“冷静点,慌什么?把人偷走不就完了?”
夏取良顿时哭笑不得,也没过多解释,道:“这个人啊,偷不走。”
夏彻顿时了然一些东西,道:“看来你看上的人身份还不简单,总不至于看上东周的公主了吧?”
“东周的公主?”夏取良嗤笑,“给他提鞋都不配。”
夏彻笑笑,收回手,想想趁着夏取良低着头整理袖子,一巴掌抽在夏取良后脑勺上。
夏取良差点翻下坐榻,瞪着眼睛看向夏彻,道:“表叔!你干嘛?”
“不干嘛,”夏彻笑笑,道:“亲近亲近。”
夏取良翻了个白眼,“有你这么亲近人的吗?”
夏彻一时好奇,”这么多年不见,你小子还是这臭脾气,人家姑娘怎么受得了你?”随后恍然大悟道:“不会就看上你这不要脸了吧?”
夏取良差点把衣裳打了死结,笑道:“或许是呢?”
夏彻摇了摇头,收起脉枕,道:“行了,没什么问题,能跑能跳,但是短期最好别动内力,你这次情绪过大,内力灼烧肺腑,需要温养一段时日。”看夏取良皱眉,夏彻没好气道:“就几天,不会压着你。过了这几天该练武练武,想打架打架,但是克制下情绪,内力能用,不能一下子激发太多,这玩意儿耗的是你的命。”
夏取良垂下眉眼,低声道:“知道了,麻烦表叔。”
随即又问:“表叔怎么会来?”
夏彻道:“给臭小子诊脉的时候听到娃娃说那个小姑娘身体情况在好转,一时好奇,就来看看。”
夏取良失笑,臭小子是大齐高高在上的君王、娃娃是鸫,小姑娘便是楼主了,在大医夏彻眼里,大概不管过去多久,不管他们是什么身份,他们都是需要“长辈”操心的孩子吧。
“表叔随我去京城吧,我想请你帮我看个人。”
夏彻坐下,自顾自倒了杯茶,“什么人?”
夏取良脑海中一时晃过石荒当晚人事不省的模样,虽说楼主都说他的安排是小荒爷清醒状态下亲口所说,但是到底他是没见到人的。没亲眼见过人,没亲自确定过,他是不放心的,尤其是那个对生死无畏的小荒爷。
再者,景行舟蛰伏十多年,一朝亮相怎么可能就下一点毛毛雨的东西?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暗手,那毒不可能简单,楼主的一面之词,他是不信的。
“东周国师——石荒。”
闻言,喝茶的手顿住了,夏彻心底悚然一惊,道:“圣京石氏少主?”
“他如今是家主了。”说完夏取良才感到不对劲,道:“表叔,你认识?”
夏彻放下茶杯,道:“算不得认识,只是年轻时候天南海北地走,到过东周圣京,那时刚好是石观云夫妇头七刚过,这位石少主有点本事,找到了我在圣京的住处,跟我求了一味药。”
夏彻说到这里便不说了,倒是夏取良有些明了了,之前一直就很疑惑的一个地方算是有了解答,道:“失魂蛊?”
夏彻看向自家表侄,道:“你怎么会知道失魂蛊?”
夏取良想了想后如实相告,“小……石荒的失魂蛊已经解了。”
“解了?”夏彻不可置信道:“怎么解的?”
“以毒攻毒。”夏取良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又中了一次南疆的失魂蛊,所以以毒攻毒,就这么解开了。”
夏彻问道:“解了多久了?”
“三年多。”
“那石少主还活着?!”夏彻一时之间更不可置信了。
夏取良听出不对,看向夏彻,道:“什么叫……还活着?”
“你可知失魂蛊动的是记忆,”夏彻指了指头,道:“又不只是记忆。”随即指向心口,道:“伤的却是心脉。”
夏彻:“失魂蛊的作用就好比是把一只蛊虫放在心口啃食,强硬地守在记忆都屏障前,让人想不起来在此之前最在意的一件事。一段记忆放在那里,只要没被挡住,只要看见到,触碰到了,便会顺理成章地想起来,但是蛊虫挡住了,所以发现不了这个地方,自然也就想不起来了。
但是以毒攻毒的做法就好比两只蛊虫厮杀,撕开了那处屏障,强行把记忆放了出来。但是屏障是不可修复的。所以以毒攻毒的法子后患无穷,轻者头疼欲裂,把自己硬生生逼成疯子,自寻死路,重者当场暴毙。往往这个时间,不会超过一年。”
夏取良脸色煞白,霎时站了起来。夏彻在夏取良不太对劲的眼神里斟酌着说出了后半句话:
“所以如今过去了三年,石少主还活着,我才会感到惊讶。”
“难怪……”夏取良喃喃自语,难怪那天以后,肖泉突然变得安分了,这两年更是绝迹了,原来她早就知道……石荒若死,周齐迟早再次陷入战乱,哪怕大齐赢了,对夏取良而言,这天下没多大意义,和失去了圣女的肖泉不过是同样疯癫的下场。
夏取良缓缓转头看向夏彻,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夏彻对上他的眼神却感到心惊,脆弱,摇摇欲坠,不堪一击……“表叔,如果这种情况下,再中一次毒呢?”
夏彻表情严肃了起来,尽管他很关心表侄现在的状态,但是夏取良口中所说的东西更能抓住一位医者所有心思。
“什么样的毒?”
夏取良表情有些难看,道:“不知道。”
夏彻的脏话在触及到表侄可怜兮兮的表情后收了回去,换了一种问法,道:“毒发时是什么样的状态?”
“四肢僵硬发麻,嘴唇发青,从伤口向四周逐渐变得冰冷……”夏取良想了想,蹙眉补充道:“应该还有头疼。最后会陷入昏迷。”
夏彻闻言木了,会变成这样的毒光是他现在手上就有好几份,加大剂量的软筋散都能做到,但是嘴唇变色,四肢冰冷,这确实是中毒的症状。
“你这么描述的再清晰,也不如我直接见人一面来的直观。不过再次陷入昏迷总不会是见好事,最有可能的就是两次积累的蛊毒直接爆发,当场瘫了也是有可能的。”
夏取良坐了回去,“也是……”
“你怎么突然关心起东周国师了?”夏彻眯了下眼,摸了把下巴上的白胡子,眯了下眼,看向夏取良:“你那位被你藏着掖着的心上人,该不会……”
夏取良垂着头没说话,偏偏这个时候不说话就等同于默认,一时之间,夏彻不知道该感叹这表侄心大胆子大,还是该叹息他走上了一条没有前路的不归路。
最后只是拍了拍夏取良的肩膀,道:“小子,你得走出来,还得站起来往前走,我想那位把你送回来也是抱着同样的目的。”
“表叔,我爱着他。”夏取良彻底不掩饰了,捂着脸长叹一口气。
老人家头一回这么直白的话,有些噎着了,半晌后磕磕巴巴地安慰了一句“要不……让东周把国师送去大齐和亲算了?”
还不如不安慰呢!
夏取良差点没被这话气死,手指一抬,往门口一指。夏彻咂了咂嘴,站了起来,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拎着药箱出去了。
“我的小荒爷啊——”夏取良喟叹一声,起身大步走到洗漱台前,撩起一把冷水直接扑在脸上,再抬起头时双眼湿润,眼圈发红。但是在看清镜中倒映出的那张脸的时候夏取良愣住了。
良久后才抬手在脸上捏了两把,镜子里的陌生面孔跟着做出了相同的动作。
夏取良眼神突然有些呆滞,呢喃道:“完了……这事儿还没说呢……”
“叩叩”两声,有人敲门,夏取良胡乱抹了把脸,把踏上的衣服捡起来松散系好,“进来。”
门被推开,几个气势凌人的老者迈步而入,身上穿着朱红色的官袍。夏取良回头看了一眼,转身大刀阔斧地坐在榻上。
几位老者走到面前,拱手作揖:“参见国公。”
夏取良抬抬手,“起。”
大齐此次出使的几位主要官员聚集在夏取良房间里,这是同路两个月以来,他们头一次见到南国公的真面目,也是同朝为官二十多年,头一次见到南国公面具下的真实面孔。
特使们面面相觑,各自坐好,不敢多言。
“这次来,你们家君上有什么交代?”夏取良问。
一众特使噎了下,想说这也是你家君上。但是念及面前这位的战绩,实在是不好把这话说出口。
夏取良看一群老头面露难色,于是“贴心”地换了个问法:“君上有再次签订的意向吗?”
这个问题也不太好答,毕竟他们如今就在人家东周的地盘上,但是里里外外都是自己人,还是敢说一下的。于是有人接了话,道:“来前君上只是吩咐观察一下东周朝堂的局势,如果可能,让圣京石氏同景氏离心,把石氏拉到咱们这一边,大齐需要能挑大梁的文人。”
夏取良没接话,大齐确实武强文弱,这些年南征北战,恨不得让武将抱着笔杆子上战场学对面引经据典的骂架方式。文臣稀缺,尤其是有资历有威望的文人更是稀缺。
整个中原只有一个石氏,石氏只有一个石荒,谁都想要,谁都觊觎。
但是……谁都得不到。
不管景氏和石荒离不离心,除了东周,谁也得不到石荒,一日姓石,一日便与东周共存亡。石氏走出的文人,也是能在战败时银鞍白马踏上战场枕戈待旦的,用兵法启蒙的清流石氏,可不是单纯的文弱儒生。
夏取良没有把这话说出口,这正是他一直不愿意去深思的东西,也是他和石荒之间一直无法提及的话题。
乱世当用重典。
要想从东周手里拿到一个清流之首,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先不算东周会不会让他们如愿;就说石荒本人,他一人便代表了整个南地文人的脊梁,是刚直的、是硬朗的、是宁折不屈的,他的意愿,在东周皇室的意志之上。
一旦让东周知道他们在打石氏的主意,以景氏的疯癫,宁可毁掉也不会让他们如愿。夏取良不想让石荒出事,尽管若是石荒死在景氏手上,对大齐只有好处。
一个离了文人心的国,留不住这些经天纬地之才,他们会往外走。而如今的中原,最需要文人,最能让他们大展拳脚的,只有齐国,所以他们只会去齐国。
要怎么在这种情况下抱住他家小荒爷呢……夏取良一筹莫展,半点主意也无。
这好像怎么看都是个死局,除非……他能在景氏动手之前先把东周打下来,用最快的速度将东周吞并,然后把石氏控制在羽翼下——就让谁也动不了。
石氏退无可退,石荒不就是这么做的吗?
当没有退路的时候就往前走,站到谁都不敢轻举妄动的高度。高处不胜寒,可欲俯瞰山河,自当扶摇千里。
国师大人站的太高了,要么继续高,然后死在高台上成为神话;要么用所有人期待的方式荣耀散场,留下传说做个逍遥仙。
他绝对不能摔下来,太多人盯着他了,盯着他背后的石家,一旦他倒下将会是万劫不复。
东周景帝一句“清流之首”把他高高架起,人鬼不挨,将他牢牢绑死在了东周这艘漏水的破船上。这招脸都不要了,但是架不住好使啊……当时圣旨大庭广众下宣布出来的时候夏取良就站在礼堂里,躲在暗处。圣旨一下的那刻,夏取良恨不得冲出去把景帝撕了,但是那时候不能。外面不只有他在意的石荒,还有石荒在意的白鹿书院的师生们。
他堂堂南国公,战场上无往不利,战无不胜,偏偏形势比人强,在最关键的时候连自己心上人都护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家小孩儿被逼着接下那份“催命”的旨意。
“想得到石荒?”夏取良视线扫过底下一群老头子,眼神不善,语气张狂,打断了他们的讨论,道:“老子比你们更想要他!”
老头子没一个想歪,毕竟在他们的认知里,东周国师从未离开过东周,而战神从未离开大齐,自然是从未见过面的。这句话当然是只能从君上和朝廷的立场出发的。
老头子们欣慰地继续探讨如何从景氏手里把他家国师无伤偷走,夏取良无趣地转头看向窗外。蓝天白云,烈日灼灼,但是他家小孩儿,怕是又没胃口吃东西了,下次见面,不知道又会瘦成什么样?!一点儿都放不下心呐。
只有四肢泛着的余酸在提醒他,他被他家小孩儿保护起来了。
保护的很好,杜绝了一切危险,放在了最安全的地方,但是也隔绝了他看见他的视线,把自己藏了起来。
东周需要一剂猛药,石荒怕是要借着这次大齐使团进京做点什么,绝对要闹出大动静,所以需要提前把他送走,自顾不暇的时候,小荒爷总是习惯性地把他推到安全的地方。
尝试做饭时如此、尝试以身为饵时如此,现在?依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