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珠有了疑心,也想自个当个明白鬼,想把整个事情弄得一清二楚,只是理智上知道,收拾东西走才是避开的最好法子。
她拿的是和离书,又不是休书,寻个离京城不远不近的乡里,顶着前侯府三夫人的身份,寻常人不敢得罪她,有田庄有宅子有银子,倒也可以安然度日。
索性婆母快回来了,也不需要她在外头招摇。
只是——万一猜错了,万一婆母未回来呢?
阿番和阿豆不知姑娘的纠结,正在照着姑娘的喜好收拾屋子。
庄子上的屋子鲜少有人住,既然要住些时日,自然需要好好布置一番。
“姑娘,今个日头好,可要出去走走?”这几天姑娘有点反常,阿番难免担心。
朱珠起身道:“不了,我先做今日功课。”
阿番笑道:“那奴婢来研墨。”
朱珠摇头,“我自个来。”
两个丫鬟去收拾东西,朱珠坐在窗前,专心致志研墨。
其实朱珠也不是不会研墨,单纯不爱干这事,也是天生不大耐得住性子。
若是自小有人管着,有人教着念书,慢慢就能培养出几分耐心,只是没人束着,有的事便比较随意,更何况朱珠自小就不是乖顺的。
小时候扯着母亲问凭什么她没做错还有让着妹妹,还会质问为什么爹爹不来她还不能怪爹爹,还敢直接跑到朱老爷书房去。
只是朱老爷多的是嘴上敷衍,没几分真心,朱夫人看重朱珠,但她最在乎朱老爷,没了情爱就活不下去,只能让朱珠当姐姐的让着点,毕竟“家和万事兴”。
后来小姑娘看着性子变了,成了个温柔贤惠的大家闺秀样,也是朱夫人希望的那样,实则哪里那么容易变。
朱珠慢吞吞研着墨,这墨要磨得好,下手既不能轻,也不能重,更不能图快,沿着一个方向均匀打圈。
若是熟手,研得自然可以快些,可朱珠长久没研墨了,动作稍微快一点,力气就把控不住,只能慢下来全部心神控制着,不一会,额头就渗出了一层汗珠。
等研好墨,朱珠算是没了写大字的心思,只想歇一歇,看着砚台里的墨水又十分不舍,还是摊开纸提笔写了。
一边写,一边下意识想到婆母提到的要点来提醒自己,然后……写不下去了。
朱珠抿了抿唇,搁下笔,这会是真的有点伤心了。
好端端那么好的婆母没了,谁会不心痛呢?
朱珠努力思索着各种证据,证明她的好婆母还在。
譬如说,只是送信时间和来京距离这点关系,实在不足以证明。朝堂上办案子还讲究人证物证皆在呢,她这个是强词夺理,异想天开。
譬如说,若婆母真的是那个狗屁郡王,男扮女装这么多年,那个谢郡王哪能放得下这些颜面,况且当年谢郡王才十六岁,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所以这点也足以证明,婆母还是那个婆母。
譬如说,婆母虽然很多女儿家的东西不大用,但婆母会梳女儿家发髻,给她梳过头发,婆母会给她挑选衣裙首饰且十分好看,婆母教她插花又教她练字,还有,婆母让她不可沉迷于男女情爱,再加上那些负心人的故事……
想要证明婆母是姑娘家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婆母定是她的好婆母,这绝对没错了。
朱珠下意识忽略了,证明婆母不像姑娘的细节同样很多。
她自觉完全说服了自己。
想到自己两天没给婆母去信了,小姑娘顿时心虚得紧,于是在信里便多说几句。
譬如说婆母吃住可好,沿途风景可好,可有什么特产,又说婆母在外头不可贪凉,特别是要是来了月事,要好生注意身体,说完后又说这次是自个研了墨等等。
信写完后,朱珠觉得有些单薄,琢磨着要不送点什么过去。
先前没送东西,是怕婆母在外头做的不是普通事,来回送十分麻烦。如今婆母都有心思管那么多,显然无恙,朱珠便琢磨开了。
琢磨前先叫来暗三问了下,听到可以送,便开始思索送什么,想不出来,干脆拉着两个丫鬟一块想。
阿豆道:“姑娘做个抹额?奴婢与阿番一块做,姑娘扎几针就好了。”
朱珠听着阿豆帮她作弊,否定了这个提议,婆母喜欢她亲力亲为,先前那个和阿番一道做的手袋婆母就没收。
阿番想了下道:“绣花难了些,姑娘何不做个平安扣?”
做平安扣要简单很多,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一般这种东西给家里人做可以,流出去会损坏清誉。
朱珠也不知道为何,在阿番和阿豆面前下意识摇头否决了这个想法。
不过保佑婆母平安,倒是个极好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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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山寺是京中最有名的寺庙,听说灵验得很。
朱珠不信这个,不过寓意倒是不错。如今她帮不上婆母,送些吃喝也是累赘,求个平安也好。
进了庙里,朱珠添了一笔香油钱,就有小师傅问她可要听经求签解签,有圆元大师在讲经等等。
朱珠拒绝了,只说求个平安,是否有平安扣。
添了一笔可观的香油钱,平安扣自然是有的,还是开过光赠予朱珠的,因为朱珠“十分诚心”。
单独求个平安扣在一众潜心信佛之人中未免太扎眼,朱珠又以房子元的名义点了个平安灯。
小师傅喜滋滋送走朱珠,正往回走,一个男人挡住他的去路,声音沙哑,“你可知方才那位姑娘求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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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谢延收到朱珠送来的信。
除了练习的大字,还有一枚平安扣。
男人把玩着平安扣,嘴角扬起一丝高深莫测的弧度,眼中露出一丝愉悦。
待看了信,先看开头,照常是寒暄,只是这寒暄与以往不大一样。
谢延心底笑了一声,心知这只小狐狸胆子不小,先前泄露的一些还没将人吓跑,如今竟暗暗跑来试探了。
问沿途风景如何,不就是试探他到哪了,是否和那“谢延”一路。
既然确定了自己的心意,谢延也不会顺其自然慢慢来,把人赶紧抓进手心才是最紧要的。
只是这一个处理不好,恐怕会把朱珠吓跑,直接坦白怕是要把小姑娘给惹急,如今分开倒是一个好机会。
谢延也不吝啬真相,提笔写了,路经江南,沿途风景如何,给她带了特产,待回去给她……
至于月事,谢延读过医书,不至于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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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又睡不着吗?”阿番见屋里头灯还亮着,披上外衣进去。
朱珠面色有点发白,哼了一声,扶着床坐起,“阿番,疼。”
寝被顺着朱珠肩膀滑落后,阿番瞥见床榻上隐隐血迹,急忙道:“姑娘是月事来了,奴婢先去取月事带。”
阿豆这时也听到动静,起身过来看后便让厨房烧热水煮热汤。
朱珠扶着阿番换了衣裳,用上月事带,捂着热腾腾的汤婆子,裹在寝被里,小脸才缓了缓。
早上给婆母的信刚提到月事,今个夜里自个的就来了,难道是报应不成?
朱珠有点郁闷了。她也没说什么呀。
“姑娘,厨房煮了红枣汤,先用点吧。”
朱珠闻到这味就撇开头去。
红枣汤她已经喝腻了,每月都喝,朱珠厌烦得紧。
阿豆早有准备捧出一碟盐水花生,“姑娘,喝完可以吃花生!”
朱珠慢吞吞道:“我今个不吃,明天让厨房做。”
阿豆傻眼了,转而道:“姑娘不喝的话,奴婢就先去让人煎药方子?”
“吃了那么多遍也没用,不吃了。”朱珠下巴抵住被子,鼓着脸,“你们说,婆母何时来月事?”
阿番和阿豆瞬间沉默了。
她们完全想不到那个让人害怕的侯夫人还会来这玩意。
阿番小心翼翼道:“奴婢也不知呢。”
不过说到侯夫人,阿番这次实在忍不住多说两句,“姑娘,我知道侯夫人待您好,只是这平安扣明日求也不是不成,您下午去寺里到了晚上才回来,这晚间多凉,若不是今日受了寒气——”
阿番说着有点埋怨,“姑娘也要多注意自个身体。”
朱珠也有点冤,蔫答答道:“我又不是面团糊的,明明还有几日才到小日子。可能我最近走霉运。”
阿豆“呸”了两声,“姑娘运气好着呢。”
阿番看朱珠精神不济的样子,也不好多说了,“姑娘,要不现在请个大夫来看看。”
朱珠摆手,“没什么用,算了。”
先前朱府那位大夫就是从民间请的大夫,医术不错,小有名气,朱老爷一向看重自己的身体,重金请来当府医。如今去外头请个普通大夫用处确实不大。
“姑娘,不然明日回侯府请了府医来瞧瞧?”
朱珠方才出来不久,如今哪肯回去。
全身缩在被子里,只露出惨白惨白一张小脸,摇摇头,意思是不肯。
不过红枣汤倒是愿意喝了,朱珠喝了红枣汤,又把花生吃了,期待着明天这肚子能争气点,千万不要太疼。
“你们去睡吧,我这边不要守着。”朱珠道。
阿番不肯,“等姑娘睡着我再睡。”
朱珠今个是睡不着了,她脸色一板,两个丫鬟就退下了。
“你可得争气点。”朱珠拍拍自个的肚皮,“你总是疼,可我从来又没亏了你。”
可惜肚子还是不争气,朱珠慢慢也没说话的力气,脑中杂七杂八想着,转移注意力,不知不觉又想到了婆母。
婆母好像从来没来过月事,姑娘家都要来月事的。
但也可能婆母来的日子不一样,说不定日子比她靠前,她没嫁过来之前婆母就来了,这次婆母外出了,所以她又没碰上。
想着想着,天边渐渐泛了亮,朱珠才蒙蒙入睡了。
悄然进来的阿番见姑娘蹙着眉心睡了,好歹还在睡着,心底松了一口气,打算让姑娘多多睡会。
信昨晚发出,不到午时,暗三便收到主子的来信,顿时十分惊喜,来信如此之快,说不定主子今夜就能到了京城!
信自然是交给朱姑娘的,只是其中竟然有一封信是给他的?
暗三瞪大眼,有点不可置信,拆开信一瞧,上面只有一行字,让华先生给朱姑娘看病。
华先生医术了得,是给主子看病的,当初主子心口中剑,便是华先生开药慢慢养好的,没留下什么隐患。难道朱姑娘有什么事了?
若是平常,朱珠这一觉能睡到太阳西斜,到底月事来了不痛快,还未午时,小姑娘就被疼醒了。
“阿番,水。”
阿番倒了热水来,手背试了试温度,方递给朱珠。
朱珠看到上头飘着的两颗红枣,一口将红枣衔了,斜眼看阿番,吐在了床边的盂里,然后将热水喝了。
阿番瞠目结舌,发觉到底有点不同了,姑娘以前可没这么活泼。
仔细想想,也不是现在不同,这些日子,姑娘可越来越活泼了,不像以往闷着。这下,阿番可是发自肺腑由衷感谢侯夫人。
这时,阿豆端来了午膳,“姑娘,今个都是您爱吃的!”
朱珠叹气,“我不饿,你们分了吧。”
阿番和阿豆未免有些着急。姑娘决定好的事情,她们自然是不能反驳的,只是这早膳没吃,晌午再不吃难免伤了胃。
正着急时,外头有人敲门。
阿番出去开门,只见面前是暗三和一个眼生的老爷子。
暗三道:“这是华大夫,主子请来给姑娘治病的。”
暗三的主子自然就是侯夫人了。
阿番不免惊喜,“华大夫先到隔壁坐会,奴婢先去通禀一下。”
华长生提着药箱慢吞吞走进去,坐下喝了口茶水,看向暗三,“这人就是你家主子看上的?仗着身份欺瞒人家小姑娘?”
暗三有些不服,“主子可不曾对朱姑娘做过越界之事。”
华长生捋了把胡须,冷笑道:“是身体不好做不成吧,之前没死成又去死一遍。”
也就华先生这个医者敢背地这么说主子这个病患了。
这说的是主子之前去盘山寺胸口中箭那事。
暗三擦了擦头上的汗,“主子武功很好,早有准备故意偏了心脏几寸,况且要是主子不亲自去,成王不可能那么快相信。”
其实有些地方,暗三仍是有点想不透,不过这并不妨碍暗三维护自家主子。
华长生对于折腾自己的病患向来没好脸色,哼笑一声不说话了。
屋内,朱珠听闻婆母替她请大夫的事,心脏倏然一颤,干巴巴道:“婆母的信这是寄过来了?”
“姑娘,现在还没有,奴婢待会问下暗三。”
朱珠这会也冷静下来,换了能见客的衣裳,去了隔壁。
华长生诊着脉,眉头慢慢蹙起,“以前落过水?”
这话虽然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
朱珠怔了一下,她记忆里倒没有这个。
这一犹豫,华长生也未等朱珠回答,只道:“宫寒原因不同,药方便不同。你先前落水后,吃了大补之药,身子骨没受什么影响,留下了宫寒的毛病,但又无别的症状,寻常不大诊得出。那药倒是极好的药,若不是那药用得及时,就不单单是个腹痛的毛病了。”
好药?落水后吃的?
朱珠记忆里压根连落水这事也不曾有,更是想不起来了。
“劳烦先生看看可有医治之法。”朱珠把这事记在心底,抿了抿唇道。
华长生道:“照着方子吃药,好生忌口,这倒不难。”
朱珠松了一口气,待到华长生要离去时,忍不住问:“先生可能诊出我大约什么时候落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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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开的方子效果极好,朱珠喝完不久,腹痛就消了大半,只是不知是不是这效果越好,药就愈难喝,里头不仅是苦,而且酸,喝起来味道真真是极怪。
纵然朱珠不爱吃甜的,喝药时也忍不住道:“阿番,拿点蜜饯来。”
阿番道:“姑娘,华先生说,凡是酸甜苦辣,吃的味道皆不能太重,这蜜饯儿——”
“好吧,我知道了。”朱珠自然也不会糟践自个身体,只是仍觉得奇怪。
一般大夫都是叮嘱吃什么东西忌口,或者要吃清淡的,哪有这般吩咐的,可想想自己又不懂医,还是听华先生的吧。
中午喝完药,下午舒坦了,舒坦了就有心思琢磨婆母的事。
适时,阿番拿着信进来,“姑娘,侯夫人是来信了。”
朱珠接过信,指尖颤了下,以极慢的速度将信拆开,然后拿起自个练的大字。
端详了半刻钟也欣赏了半刻钟自己写的大字,方才捏起信纸,深吸一口气。
信的开头先是写了朱珠练的大字,朱珠对这个颇有熟悉感,慢慢心神放松下来,脸上也漾了浅浅的笑。
然后信上写了沿途所过之景,有山水有林木,有瀑布飞下有山泉之声,以及各种风土人情,朱珠不由看入了神,真真觉得十分有趣又心驰神往。
若是她也能亲自去看看就好了。
再往后,“江南”二字瞬间将她从那美景中敲醒,美梦支离破碎。
婆母是打江南回来的,还要给她带江南的东西,上头写的风土人情赫然是南边那块的。
朱珠看的书不是很多,了解的也不多,原先是找了些江南一带的书,打算对照着慢慢比对的,谁知道婆母直接一语道破!
此时朱珠算是省时省了心力,可她曲折去试探了一下婆母,婆母直接打了回来,这算是怎么回事?
婆母是理直气壮,毫不心虚所以坦诚以待,还是……
小姑娘有点发懵,又暗暗恼恨婆母不按寻常套路走。
朱珠又仔细看了一次信,这次发现婆母唯独漏了一样没写,她问了婆母的月事,可婆母不曾回复一句关于此事的,但偏偏替她请了大夫。
难道婆母看了之后,以为她月事时稍不注意就腹痛,所以给她请了个大夫?
可婆母为何不回复呢?
小姑娘满腹猜疑偏偏无人诉说,只得暗暗藏在心底,努力为婆母找着借口。
可心底的那番预感哪是那么容易被打消的,曾经隐隐的一些想法又悄然浮上心头。
婆母的胸……
虽说也有女子胸前就是平坦些,可婆母未免是不是太平坦了?
朱珠曾隔着衣服触及过,若是夏衫轻薄,她定不会弄错,只是冬衣要稍稍厚些,朱珠又不曾用力贴上去,只隐隐觉得婆母好像确实比一般女子平了些。
婆母还曾拒绝与她一块泡温泉,明明隔着石头,隐隐绰绰看不清对方,婆母偏偏拒绝了。
什么胸什么泡温泉,朱珠简直不敢再想,脸红得滴血,羞愤欲死。
小姑娘翻了个身,慢慢地,眼眶有点发红,若不是还相信着自个婆母还在,是她误会了,怕是整个枕巾都要被哭湿。
夜深了,朱珠渐渐睡熟了。
“咚——咚!咚!咚!”
伴随着打更人打响四更的鼓声,城门悄无声息打开,一队人马趁着更声掩盖入了京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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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4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