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掩盖住一切波涛汹涌,疾行的队伍入城后,随着谢延的指令,化整为零,彻底隐没在夜色里。
朱珠不知令自个反复纠结的人已经不动声色入了京,她睡得极沉,脸上红扑扑的,只是睡姿不大好,不知何时滚到了床脚蜷缩着。
“呼—”短暂的风声穿堂而过,紧闭的窗户大开,屋内落了一道黑色的影子。
那影子阖上窗,转而便站在床尾处,看着他的小姑娘。
那影子又黑又长,映在窗户上,从窗外看来,仿佛凶恶的鬼怪。
佩剑,盔甲,冷硬肃然。
影子的视线却温情脉脉,从小姑娘的眉眼,细细描摹,慢慢划落到唇珠。
睡梦中的小姑娘似有所感,秀眉轻轻拧了拧,似乎要醒,又被睡意牵扯进更深的梦境。
梦境中,身材高挑的长发美人背对着她坐在浴桶中,朱珠躲在屏风后面偷看,攥了一手的汗,心脏扑腾扑腾直跳。
雾气缭绕中,浴桶中的人起身,跨出浴桶,赤脚朝着屏风的方向走来。
朱珠悚然一惊,忘记瞪大眼睛刺探秘密,忙不迭躲进身后的柜子里。
“珠珠,我看见你了。”
“珠珠,快出来,不要躲猫猫了。”
小姑娘心跳如鼓,死死咬住下唇,屏住呼吸,额头冒汗。
外面那人声音含笑,轻快又笃然,仿佛已经知道朱珠的藏身之处,只等着她坦白从宽,自己出来。
这、这不可能是她的婆母!也不是她的姐姐!
朱珠拼命回忆着那人转身的场景,可无论如何,只记得自己慌乱之中夺路而逃,并未窥破那人是否是女子。
“嘘~”
脚步声停在柜子前,声音的主人轻笑,“找到你了!”
找到就找到!还来吓我!
饱受煎熬的小姑娘忍不住了,“啪”一下猛地推开柜子,色厉内荏,“你,蹲下!”
外头那人竟乖乖蹲下,露出昳丽冰冷的面容,眼尾轻轻扬起,朝她伸手,“珠珠,出来罢。”
朱珠朝着那人胸口看去,只是那人不知何时披上了中衣,什么也看不着。
小姑娘气哭了。
在床尾站成望妻石的谢延,看到朱珠脸色涨红,眼角滚落大颗大颗的泪珠,心底一抽。
男人疾步上前,丢开佩剑,将小姑娘揽进怀里,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后背。
被柔软被褥包裹的朱珠猝然跌进一个冷硬的怀抱,迷迷瞪瞪惊醒,看到婆母的面孔,恍然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似是察觉到小姑娘不舒服,谢延松开朱珠,起身卸下盔甲,点亮烛火,方将小姑娘重新揽进怀里。
“谁欺负你了?”男人的声音不再刻意压制,不似原来那样难以分辨,一听便是男子的声音。
“你。”小姑娘含泪控诉道,“你骗我。”
谢延无奈,“骗你什么了?”
“你骗我是女子,你明明是男子,你骗我,你给我梳头发,你让我搬去和你一起住,你占我便宜,你心怀不轨……”
“可是你骗我,我无能为力,我发现不了,我傻,我太傻了,凭什么,凭什么你骗过我,我骗不了你?”
小姑娘一边说,一边嚎啕大哭。
委屈,愤懑,多日来的辗转纠结,似乎一切都要发泄出来。
有的事情她以为她可以,但实际她仍旧不可以。
她以为努力可以主宰自己的命令,但所有一切几乎在对方面前无所逃遁。
朱珠恍然已经醒了,但不想醒。
这个人怎么那么讨厌啊。
小姑娘羡慕又嫉妒,委屈又难受。
权势,她也好想拥有。
凭什么,她很努力,才能获得安身之地呢?
然而比起很多女子,她知道自己已经过于幸运。
谢延一言不发,轻轻拍着小姑娘的后背,他清楚知道,小姑娘这眼泪中,有多少才是为他的“欺骗”而流。
太过清醒,看透人心,有时候并非一件太好的事情。
他知道朱珠对他并无太多男女之情,但这并不重要,朱珠对其他人也不会有男女之情。
而他是离朱珠最近的,朱珠需要他。其他男人,不会出现在小姑娘身边。
待小姑娘泪眼稍歇,谢延缓缓道:“我并非完全骗你,我从未说过自己是女子,只是也不曾表露身份。男扮女装,是险境中求以保全,等待时机。”
“皇帝当我是制衡太子和成王的棋子,我不甘。”
“有人轻我,有人践我,他们把我当成棋子,当成傀儡,当成懵懂稚儿,最后无用时,便要随手抛弃。自认为赏我一块封地,庸庸碌碌富贵一生便是无上荣宠。”
“凭什么我要捡他们丢在脚下的东西,还要当成赏赐?”
谢延语气微讽,面上却无太多波澜,曾经的愤怒和屈辱,并不是随着时间流逝淡忘,而是有了击倒对方实力后,发现不过尔尔的漠然。
“……”
朱珠以前从未听过对方谈过自己,不由听入了神。
十六岁的少年,撒下弥天大谎,散播自己有继位圣旨的谣言,把自己置于极险之境。
五年时间以假乱真的布局,由太子宣之于口,一锤定音,落下帷幕。
惊心动魄,不外乎是。
一步差池,恐怕只能抵命来填。
待讲完,一切寂静后,朱珠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挺直脊背,仰着下巴,黑黢黢的眼睛中似乎闪着明亮的火焰。
“谢——延——”
她生疏又坚定喊出了这个有点陌生的名字,“我知道你那么多秘密,你想怎么处置我?”
“反正,我知道,你要当皇帝了。”
上头坐的皇帝还未亡,下头还有一众的皇子。小姑娘似乎并未觉得自己的话有多大逆不道,直接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谢延低低笑了,“你觉得,我该怎么处置你?”
“我当皇帝,让珠珠当皇后,好不好?”
话音刚落,眼见小姑娘脸色微变,又强行挤出一抹笑。
“嘘”,谢延食指轻轻堵住小姑娘的唇,堵住了那尚未说出的谎话。
“珠珠,我不爱听假的。”
男人眼睫低垂,目光如汪着一道碧波的深潭,深邃幽黑中泛着浅浅的碧色。
“珠珠,不要逃。”
男人笃然的话语,拉回了小姑娘逃避的视线。
朱珠不是没有专注看过眼前这人,但以前都是以女子的身份,如今仔细看,眼前之人哪里像是女子!
以往从这人身上拿到的好处,瞬间变得尤为烫手。
既定好的计划,确定好的未来,瞬间变得迷茫不定。
“珠珠,皇后只是身份,也是利器,是权柄,可以借力做很多事情。”
“可是没有这个身份,我也可以做很多事情吗?”
小姑娘语带试探,声音轻轻的,仿佛伸爪试探的猫咪,小心翼翼又十分倔强,“谢延,我可以拿捏你吗?不是真的拿捏,是大家私底下以为我拿捏了你最大的把柄,所以你不敢动我,其他人也不敢动我。因为这是一桩丑闻,你不想被暴露——”
小姑娘语气越说越轻,最后只剩下气音。
谢延接道:“我不想暴露,所以被珠珠拿捏住了。”
“可是,珠珠要拿捏我,是想做什么呢?”
谢延愉快笑了,他爱极了珠珠对他的坦诚,他喜欢珠珠展露出来的与世不容的叛逆独行。
因为,他也是这样的人啊。
真好,珠珠和他是一样的。
男扮女装并借用他人妻子身份,这桩对所有人来说的丑闻,谢延并不在意。
可在朱珠面前,男人轻轻扯了下她的袖子,“珠珠,我舍不得杀你,你不要把这桩事告诉别人,可好?”
灯光下,男人俊美的面容惑人心魄,眉间那一丝不知是真是假的委屈,勾得朱珠心神不稳了一瞬。
男色惑人!
朱珠第一次体验到这般感觉,顿时口舌无措,良久才支吾道:“我,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谢延微微一笑,“珠珠,你拿捏住我,打一棒子也要给个甜枣吧。”
“甜,甜枣?”
“是啊,我想朱珠吻我。”
小姑娘脸色立刻黑了,咬唇不说话。
谢延叹气,“我就知道珠珠吝啬,不肯赏我。”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小姑娘脸上染上一层绯色,撇开头,露出微红的耳垂。
此时她已经忘了她的初心,本想当成一场交易。
她想要真正可以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力,她可以为谢延做事。
她想逃脱男女姻缘的怪圈,不想将自己身为女子的命运,交付在另一位男子手里。
曾经的婆母,是她的榜样,是她的明灯,以“她”为引,朱珠释放了无数压抑过的想法。
她越来越大胆,慢慢寻找最真实的自我。
而在最后,明灯破碎,皆为虚无。
肆意特立独行的婆母,是布局多年,手握权柄,玩弄众人于鼓掌的谢延。
她本该破开这男女虚妄,彻底成为一位独行者。
但眼前这人垂下头颅,如狼似犬,蹲在了她的面前。
朱珠无论如何,也无法忽视掉眼前之人。
“你,乖一点。”烫嘴的话一出,小姑娘伸出手,探起身在谢延头上飞快摸了一把。
她努力克制住不让自己扭头逃避,直直看进谢延眼底,执拗道:“甜枣。”
不等谢延回答,不允许对方反驳,更是强硬道:“我说甜就甜!”
谢延不由低低笑了,眼中泛起细碎的光。
“嗯,珠珠的甜枣,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