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本是风和日丽,可好端端的就变了天,惊雷霹雳,山崩地裂,生活在潭影山附近的许多人族都一口咬定自己亲眼见到了阴兵借道。
“将军?将军?”
沉璧伸手在毓婷眼前挥了挥。
“啊。”毓婷恍然回神,“别一口一个将军的叫了,说不准我们马上就要当同僚呢。”
沉璧一愣:“何意?”
她有一双极美的翠色眸子,此时这双眸子正一眨不眨地望着毓婷。
毓婷被这样一双美丽的眼睛注视着,愧疚感油然而生,她下意识错开了视线:“其实我们到这里来,除了平乱,还有另一个重要任务。十三年前,有一位太乙金仙中期的女修应了擢英令,却迟迟不见赴任,沐阳城层层筛查,发现她最后出现的地点是在潭影山附近……便是你罢?”
“是啊。”沉璧听罢神色黯然,过了一阵子才怅惘道,“我当时追杀一条作恶多端的蛇妖,一直追到潭影山附近才将其诛杀,自己却也受了重伤……我原本欲往沐阳城投军。”
“抱歉,是我们来晚了。”毓婷带着几分歉疚道,“不过擢英令并无期限,若你还有意,仍然可以选择留在妖庭,施展抱负。我知道那头棕熊临死之前说的那些话并非全都是污蔑,你不用担心,此事说到底确实是我们失职,你不得已而为之……”
“我确实是为了自救。动静闹得越大,就越有可能把妖庭的军队引过来。”沉璧罕见地打断了毓婷的话,最终苦笑道,“我是妖族,本体是一株常青藤,可以与草木交流。可即使这样我也根本跑不出去,那些普通的凡人女子,又怎么可能有逃出生天的机会?将军,山的外面还是山,翻过一重又一重啊。”
妖族也好,人族也罢,无数女子所经历过那种宛若天塌地陷、濒临死地、此生无望的恐惧、无力、绝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生命与未来如同被狂风暴雨摧折的花朵一般,在无从挣脱的枷锁中凄惨地凋零在泥淖中,最终清醒地死去,或者……行尸走肉地活着。
毓婷心中大痛,忍不住倾身靠近,紧紧抱住了沉璧,尽己所能地给予她安慰:“那头熊及其同谋已经全数押入地府受刑,按其罪孽,它们永远都出不来了!沉璧道友,你已经安全了!你已经自由了!往前走吧,你可以一直往前走了!你可以追寻光明的前途,你可以成就自己的事业,你可以徜徉在天地之间,你可以有很多朋友……快点走出来吧,沉璧。”
沉璧的脸颊紧紧贴着她胸前冰凉的甲片,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泪水无声,顺着脸颊蜿蜒流下,一滴一滴落在被面,再渗进暄软的衾褥中。
沉璧是草木生灵,并非血肉之属,天然缺少几分灵窍,以前只听过“喜极而泣”,一直不解其意,今日泪落方得意味。
毓婷拥着她,轻声道:“你想帮助那些相同困境的女子脱离困境吗?你想终结这种丧尽天良之事吗?”
沉璧泣不成声,只能用力点头。
想。
她怎能不想?
她快想疯了!
毓婷的声音坚定而有力,带着不容置喙的决心。
她说:“那么,沉璧,你要往上走。哪怕拼尽全力,也要往上走。”
属于草木的迟缓的心跳逐渐剧烈起来,沉璧心中默默附和:往上走,往高处走。
名为野心的小小嫩芽破土而出。
毓婷的心跳,沉璧的心跳,那么剧烈地跳动着,渐渐合到一处,耳边只能听到心的鼓噪声,已分不清属于谁。
可是那很重要吗?她还是她,亦或是她,不都是她吗?
毓婷轻轻放开沉璧,恳切地注视着她:“沉璧,妖庭求贤若渴,而你正是妖庭目前最需要的将才。你千万不要因为它们对你的打压而妄自菲薄,也不要因此对妖庭产生误解,我希望你可以听完我接下来的话再做决定。”
沉璧正色相对:“将军请讲。”
昏黄的烛光照亮青年将军斜飞入鬓的长眉与微微上挑的凤目,她的面容英气又明媚,她的目光明亮而坚定,她有着蓬勃旺盛的生命力和一往无前的勇气,时刻都显露出一种无坚不摧的绝对自信。
来自极北雪原的桀骜狼族,素以悍勇猛进闻名的北威军后将军。
那一瞬间,沉璧心头忽然浮现一句曾经听过的溢美之词——洵美且武。恰如其分。
“须知我们妖族本来就是女多男少,甚至大部分族类至今仍然以母权为尊,例如我们北原雪狼族,当然,我们并不歧视男修。而在妖庭的朝堂之上不分男女,只论文武。文官隶属于妖皇陛下,武将隶属于妖后陛下,这是两套班底,彼此之间互不干涉。大家同殿共事,各凭本事。事实上妖庭当前在职的官员中,女修的数量要远大于男修。”
毓婷不厌其繁,为她细致讲解。
“况且今日你一直在场,可以看到妖庭的律法不仅并不宽宥,甚至称得上一句严苛,但却能够保证女修的权益。潭影山之事若在妖庭治下绝对不会发生,我可以打包票。”
说到这里,毓婷略一停顿,再开口时带了深切的遗憾:“当年你既然应了擢英令,那便该清楚,北威军是从妖族精锐中选拔出来的精锐。假如你能够顺利通过演武堂的考核,加入北威军,那么不出意外,你的顶头上司会是妖后陛下。敖大帅治军极严,赏罚分明,只要你有本事,你就永远都有数不清的机遇。”
她在话语的最后再次表明了自己希望与沉璧成为同袍的强烈意愿:
“我在我们家大帅那里还算有几分薄面,道友若有意,我可以向大帅举荐你。”
她心知此事十拿九稳,是以点到即止,不再多言。
愿应擢英令,说明沉璧有抱负。
敢应擢英令,说明沉璧有本事。
妖族如今百废初兴,正是最艰难的时候,求才都快求疯了的妖庭没理由不接纳她。
果不其然,她一盏茶都还没喝完便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复。
立大事者必有坚韧不拔之志,沉璧即是如此,她没有看错,陷落在潭影山的十三年丝毫未消磨她半分凌云壮志,只要得到一点机会,常青藤便会尽己所能、不顾一切地追逐自己所能攀登到的最顶点。
毓婷搁下茶盏,声音平静无波,只说了一个字:“好。”
沉璧反而流露出担忧的神情,为难道:“可我如今修为倒退,还这副形容……”
“这不是问题。”夜色已深,毓婷一面卸甲一面宽慰,“晏大夫会帮你。”
她只着轻衫躺在了床榻外侧,那双浅灰色的眼睛里藏着某种能安心定神的力量:“不要担心,好好睡一觉吧,你从此不会再做噩梦了。”
沉璧唇角微弯,依言阖目,果然一夜黑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