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帅帐中,敖丙端坐主位,文官武将分列两侧,礼官署主祀司主事丛云正立于当中奏事:“陛下,臣等奉妖皇陛下之令,于潭影山设祭坛、行祭典,各色所需具已齐备,吉时定在明日巳时初。”
敖丙听罢微微颔首:“可。”
“遵令。”丛云敛袖为礼,又道,“此外,另有一事,尚须陛下定夺。”
“讲。”
“关于那数十位埋骨此地的人族女子。人间如今正逢乱世,征伐频频,十室九空,哀鸿遍野,百姓甚至易子而食,哪里还有那个闲心管什么失踪的女子?况且久远些的都已经过去了数十年……”
敖丙沉吟片刻:“那依卿之见,该当如何?”
丛云显然思虑周全,从容对曰:“不若由我妖族替这些遇害女子立碑立冢,明日祭奠之后,与妖族女子一起往生净土。”
敖丙略一思忖,点了头:“有理,便依此法。”
“遵令。”
丛云垂首礼毕,归座。
作官署营缮司主事尚凛然随即起身禀报:“陛下,碑、冢均已如数完工。”
刑官、执法官等亦一一奏事,桩桩件件,有条不紊。
按说妖后掌征伐,妖皇管内政,以上文官所奏皆属政务,而非兵事,当奏与妖皇,为何却奏与妖后?
此等反常之举,在妖族却再寻常不过。只因妖后这个位置所代表的可不仅仅是妖皇的道侣,而是一个分量极重的政治身份——倘若妖皇不在,则妖后可名正言顺行使妖皇职权。此妖族独有。
两刻钟后,议事已毕,众臣工鱼贯而出,独毓婷落后。
敖丙坐姿放松了些许,含了一口亲兵奉上的茶水润喉,目光望着她,下颔一抬。
毓婷跟随他多年,知道大帅的意思是“有事说事”。
妖族并无“举贤避亲”的说法,她便直说了:“大帅,咱们这边的右将军可有着落了不曾?”
敖丙摇了摇头。
毓婷心下一定:“那末将向大帅保举一员。”
敖丙目光一亮,追问:“哦?不知是哪一员?”
毓婷笑道:“远在天边。”
“近在眼前?”
“近在末将帐中。”
“?”敖丙一顿,旋即了然,“你是指……你确定?”
毓婷肃容道:“沉璧道友当年应了擢英令,本就有意从军,为妖庭效力。她深谙兵略,实乃良将之才,您若不信,便等演武堂考核,或者您亲自试她一试。”
右将军之位空悬至今,敖丙自然迫切,他沉吟一瞬:“那位道友尊体如何了?”
“外伤大致康复,晏大夫正为其调理内伤,不日即可大好。不过她遭逢此难,修为有所倒退,形容憔悴……”
敖丙不假思索道:“这有什么,我选的是将,又不是兵。身体可以调养,修为可以提高,只要她品行端正,确实如你所说是良将之才,则北威军求之不得!等回到沐阳城便让她去演武堂报到。”
毓婷大喜过望:“末将这便回去,将这个好消息告知沉璧道友!”
她俯首一礼,后退三步,方才转身往外走去,肉眼可见的步履轻快。
在她将要踏出帅帐的那一刻,敖丙忽然叫住她:“毓婷。”
毓婷闻声止步,回身行礼:“末将在。”
帐帘规整束至两侧,天光一览无余。
敖丙用一种审视的目光凝望了她好一会儿,直到毓婷心底都开始发毛了方才展颜道:“无事,你去罢。”
毓婷去后,他在帐中慢慢踱步,神情阴沉不定。
忽而有一将匆匆来报:“启禀大帅!叶将军卡在河道里了!”
敖丙骤然回身,惊诧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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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将军卡在河道里了!”
得知消息的毓婷显得兴致缺缺:“叶扶疏啊,那很正常。毕竟他一直都是这么癫。”
沉璧在一旁温声细语道:“我观将军心事重重,不知我可否能为将军解忧?”
毓婷沉默良久,终是一声长叹:“吾恐将大祸临头矣!”
沉璧不解,后将军战功赫赫又位高权重,深得大帅信任,何来“大祸临头”之说?
“将军何故作此不祥之语。”
毓婷只摇摇头,不肯多说。
沉璧无法,只能郑重道:“将军于沉璧有大恩,但有所需,义不容辞。”
毓婷唯有苦笑。
“你顾好自己就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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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珠山附近有一处河道,两侧皆是山崖,宽逾三丈,深逾百尺,水流湍急,叶扶疏就被卡在最窄的地方动弹不得,虎鲸庞大敦实的体型阻住了奔腾的水流。
敖丙赶到时,上游的河水已经快要漫上堤岸、淹没农田。
他施法救下叶扶疏,堵塞的水流一泻千里,怒啸着奔向下游。
他这才面向叶扶疏,百思不得其解地问:“怎么回事?”
恢复道体的叶扶疏揉了揉鼻子,非常不好意思地小声说了。
听了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敖丙一脸的不可置信:“你是说你到这里来汲水,有只江豚朝你吐口水,然后你大怒之下就非要用原形跳进河里,用你的尾巴,把人家扇上天?!”
他一言难尽地看着叶扶疏,在心里组织了好几次语言才艰难道:“你没事吧?你当你还在海里,能随便用尾巴扇海豹呢?”
“你也不看看你什么体型,这里什么地方,卡住了活该!”敖大帅扶额叹气,“你们虎鲸一族指定有点说法,这是一般的妖能办出来的事吗?你敢办我都不敢信!你知道吗?我刚才甚至都怀疑我的耳朵出问题了我也没怀疑你真能办出这等让人难以理解的事来!”
“再说你堂堂大妖,太乙金仙巅峰的修为,你竟然能卡住!你……我竟无言以对。”
为了保住手下大将脸面而独身前来的敖大帅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心腹爱将,感到前所未有的心累,率先转身往营地方向走。
等回到营中时,他才知道这属实多此一举,先前那个回营报信的小兵是叶扶疏的亲兵,救上峰心切,一路大呼小叫,整座军营都知道了前将军被卡在河道里的囧事。
那点心累忽然有点转变成头疼了,敖丙简直一脑门子官司,只能传令军中禁制谈论、传播此事。
至于那小兵,就让叶扶疏自己头疼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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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巳时,祭典准时开始,一切顺利,等到那些女子的冤魂皆被引入地府之后,这片罪恶的土地上燃起了熊熊大火,足足烧了三天三夜,土壤浓郁的黑色才慢慢褪去,开始向着此间正常土壤的红褐色转变。
撤到小珠山的北威军远远目睹潭影山化作一片焦土,只余下施了避火诀的坟冢与墓碑安静地立在原地,空中飘扬的灰烬未曾沾染分毫。
火焰渐渐熄灭,炽烈的阳光照耀着这片土地,至少要百年之久,被怨气与鲜血侵染的土地才能再次有族类在此繁衍生息。
敖丙忽然环顾左右:“酌流霞呢?跑了?”
哆哆嗦嗦躲在队尾的赤狐被沉璧温声提醒,只能硬着头皮跑过来见礼:“大帅……”
“你的罪名不少啊。”敖丙盯着他的头顶,慢慢地说,“与凡人结亲,身为流徒与妖庭要犯勾结、瞒而不报,与凡人妄议妖族之事。这几项罪名,可有一项冤枉了你?”
酌流霞颓然跪倒在地:“不曾。”
敖丙扬声道:“执法官!”
一位执法官上前一步,高声应答:“臣在!”
“当如何判罚?”
“其一,与凡人结亲,非因果循环者,视凡人状况而定。情节较轻,服劳役千年;情节中等,当处鞭刑;而情节严重者,当处终身监禁。为防凡人遭蒙蔽为犯妖求情,故凡人意见无效。酌流霞当处终身监禁。”
“其二,流徒与要犯勾结、瞒而不报,与要犯同罪。酌流霞当具五刑、夷三族。”
“其三,与凡人妄议妖族之事,当处木刑之中的杖刑。酌流霞当处杖刑八十。”
执法官一气说完,瞥了眼面如死灰的狐妖,话锋一转,“然,其虽与要犯张罴勾结,却对其强掠女修之事一概不知,且有将功折罪之举,当从宽处置。故酌流霞当处土刑、水刑加杖刑八十,终身监禁。判决书在此,请陛下过目。”
“另,监禁之所,请陛下定夺。”
敖丙定定地看了赤狐片刻,道:“就将这化作焦土的百里潭影山作为他的监禁之所吧。”
“酌流霞,你要好好守护这些无辜女子的坟冢与墓碑。”
言罢,他取出妖后宝玺,左右两名亲兵将判决书展开托起,朱红的玺印银光流转,落在了判决书的空白处,在执法官印章之前——是龙腾出海。
酌流霞本已万念俱灰,不想峰回路转,连忙接过判决书,深深拜倒,喜极而泣:“小妖多谢陛下成全!”
敖丙转过身去,一摆手,执法官会意,扬声道:“行刑。”
刑官依言出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