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山,罗浮洞——
陆压自牌桌中间摸了一张牌在面前垒好,瞟了一眼,缓声道:“少司,你若是再给你师父喂牌,师叔可真的要生气了。原来我是在和三个人打牌,那还打什么?我直接认输得了。”
一抬眼帘便对上师叔似笑非笑的神情,姚少司和陈九公同时扭头,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指尖轻轻敲着其中一张牌,陆压笑吟吟地瞧着自家兄长:“九哥,需要哪张牌你说一声就是了,弟弟直接给你多好,不然还要绕一圈,多麻烦啊,你说是不是?”
打了三十一圈麻雀牌、和了三十圈、而且马上就要和第三十一圈的赵朗丝毫不觉尴尬,面不改色地伸长手臂笑纳了那张牌,往自己面前一戳,再一推——自摸东风。
“多谢。”
陆压失笑,将自己的牌往前一推,示意陈九公搓牌,转而与兄长闲聊起来。
“前些日子我随灵泊回了一趟东海水晶宫,听我内兄说起了一件蹊跷事。”
赵朗接过小童奉上的灵茶,用盖子将一二芽浮起的茶叶拨到一边,隔着蒸腾的热气问:“有多蹊跷?”
“东胜神洲有一傲来国,傲来国有座花果山,这山上有一块灵石,据说是女娲圣人当年补天时落下的,在山顶沐浴日月精华,天长日久,生出灵智,那一日灵石裂开,蹦出一个石猴,石猴睁眼时两道金光上惊天庭、下动地府,须臾方散。这岂不蹊跷么?”
赵朗心中微动:“破妄金瞳?”
麻雀牌已经搓好了,陆压慢悠悠地摸牌,不答反问:“九哥,封神量劫过去多久了,你可有算过?”
怎么可能不算?不过二百多年……不对,不对!
赵朗霎时心中一凛,手中刚拿起来的牌“当啷”一声掉在了桌子上。
陆压却不再多言,只垂眸看牌,说:“再打最后一圈。”
赵朗这一圈明显打得心不在焉,陈九公和姚少司也没好意思再当着师叔的面给师父喂牌,终于让陆压逮住机会和了一次。
他亮出牌面,微微一笑:“杠上开花,承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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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极峰乃妖庭中枢所在,因为三足金乌的缘故,终日得太阳星眷顾,依山势、沿中轴,层层递进,宫宇俨然,殿阁堂皇,金雕玉砌,画栋雕梁,飞阁流丹,檐牙高啄,金灿灿琉璃瓦璀璨灼目,处处尽善尽美,无一不尽显威严气象。
碧空如洗,仙鹤灵鸟悠然展翅,海东青如离弦利箭划过长空,仙鹤与灵鸟惊惧,四散而逃。
敖丙大步行过抄手游廊,闻得鹤唳之声,头也不抬即是一声高喝:“疾!”
听到主人呼唤的海东青猝然止住追逐的身形,收拢双翼直坠而下,快准稳地停在了敖丙抬起的左臂上。
“又闯祸。”敖丙步伐不停,倏然侧首避过海东青的翅尖,沉下语调斥责,“再拿翅膀扇我脸,你的毛就别想要了!”
海东青发出一声尖唳表达不满。
敖丙屈指弹了它一个脑瓜崩。
常言道,物似主人形,这只名唤“疾”的海东青脾气那是相当大,当即抻着脖子大叫起来。
敖丙耳边嗡的一声,当即抓过它随手往外一抛:“别叫了,玩你的去吧!”
海东青怒气冲冲地在他头顶盘旋,大叫,就是不走。
敖丙被它吵得脑仁疼,把脸一沉,厉声呵斥:“别蹬鼻子上脸!”
海东青又叫了两声,悻悻地飞下来,翩然落在敖丙左肩,左顾右盼,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敖丙没再理它,直视前方,目光蓦然柔和。
几步开外,长廊尽头,一袭浅金色竹枝纹宽袖长袍的青年从容停步,仪姿端雅,立如青竹。他身量很高,身材比例却恰到好处,松风肃肃的模样,贵公子似的,行止之间不急不缓,一举一动优雅庄重,极为赏心悦目。
他优雅地敛着宽袖,端立在原地,笑意盈盈注视着敖丙,温柔了眉目。
金阙宫——
陆压亲手帮敖丙卸去一身沉重的亮银龙鳞甲,正在盔甲架前整理银龙吞海文武袍,敖丙从背后揽住了他的腰,凑过去在他左颊亲了一口,说:“这次不用补,我爱惜着呢。”
明明他语气与话音皆寻常,陆压却仍然敏锐察觉到他心情低落,抬手摸了摸他的侧脸,轻声询问:“怎么了?”
敖丙抱着他没撒手,额头抵在他的左肩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低声道:“这是我从军以来打过最憋屈的仗了。我倒宁愿吃个败仗。”
提及潭影山一案,陆压目光黯然:“妖族情况复杂,我当年决意用重典,就是为了让妖族不敢再造孽。可就此事看来,妖族律法再严苛,对北俱芦洲以外妖族的约束力却远远没有达到预期,归根结底还是妖庭的威望不足。除了要辛苦军政司之外,我已与妖师以及众臣工几番商议,敲定将妖庭律法与招妖幡联结,不信止不住这种不正风气。”
敖丙点点头:“理应如此。”
陆压自当日得知此事便自责懊恼不已,父皇殒落时他尚年幼,现如今为君之道只能靠自己摸索,自觉面面俱到,不想却出了这等纰漏!
这让他不由得回想起两百多年前初到北俱芦洲时见到的情形。
当时的妖族在北俱芦洲的处境十分之艰难,被其余生活在北俱芦洲的部族肆意欺辱打压,别说修炼了,活下来都艰难,如同一盘散沙,连一支像样的军队都凑不出来,就连天帝明知陆压在北俱芦洲动作频频,接连发布擢英令和招贤帖,尝试聚拢妖族,都只是摆摆手,一笑而过:“散兵游勇,不足为虑。”
情况比陆压预料中的还要更糟糕一些,岂止是没有兵,当年太古天庭的十大妖帅七个战殒,一个不知所踪,还有一个白泽给黄帝敬献《白泽精怪图》背刺妖族,虽然其有趋吉避凶之神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掐会算,足智多谋……但陆压因为他这个前科还有当年鲲鹏临阵夺宝叛逃的阴影,着实是不愿用他,又恐他另投他处对妖族不利,本欲杀之以绝后患,被商羊力劝,兼之他杀鲲鹏方归重伤未愈,是以作罢,只将他关押起来了事。
巫妖战后三万多年,陆压被困在西方难以脱身,新天庭根基未稳都不忘打压妖族,那些说得上名头还有点实力的大妖早已死的死、降的降,这就直接导致了剩下的妖族更是大猫小猫两三只,最终可堪重用的竟然只剩下一个商羊!其余竟无人可用!
一切都需要时间,等新一批的妖族成长起来需要时间,把这些成长起来的妖族培养成才更是需要漫长的时间,可偏偏陆压当时最缺的就是时间。
他等不起,妖族更等不起。
妖族的处境太糟糕了,说的难听一点,当时的妖族就是一个谁也不愿意接的烂摊子,还是近乎束手无策的烂摊子,谁看谁皱眉,帝俊太一即刻复活都觉得头疼的那种乱法。就像是一团缠绕到一起的乱糟糟的线,一局几乎走到死地的棋,一根枯萎的树枝、只剩下枝头那么一点点绿意,甚至可以说是天弃之族!这不禁让人怀疑妖族到底还有没有活路。
陆压明白,妖族不能再继续这么乱下去了,如果再自暴自弃,妖族就真的完了!
面对苟延残喘的妖族,他和临危受命的商羊愁得都快掉毛了。
妖族的情况比其他任何部族都要复杂得多,成员太杂,良莠不齐,还有各种族之间的习性差异,陆压闭着眼都能数出一堆毛病:野性难驯、不服管教、相互提防、难以团结、惹是生非、易被煽动、墙头草……可毛病再多,他就能丢开不管了吗?
就凭他第一步踏上北俱芦洲时,在这片荒凉之地艰难求生的妖族,仍然将曾经带领祂们走上巅峰的三足金乌、妖族双皇当作是妖族的荣光,却没有怪罪他们将祂们推入深渊的罪孽,并且还肯认他这个太子……就凭他亮明身份时那一双双闪着泪光和希冀的眼睛……那一瞬间,妖族太子陆压就再也没有其他选择,妖族——他必须管到底了!
退一步讲,妖族是他父皇亲手缔造的部族,就像他老人家的孩子一样。妖族分崩离析,彻底淹没于时间洪流,这绝对不是他父皇希望看到的。所以,哪怕不是为了妖族,只是为了完成他父皇的遗愿——妖族长存,他也得咬着牙接下这个重担。
妖族从苟延残喘走到现在终于拥有了一片容身之地是何等的艰难,陆压亲身经历,所以他绝对不允许任何对妖族不利、动摇妖族根基的事情发生,也决不能容忍任何人这样做,所以他力排众议,制定以严苛著称的妖庭律法,并强硬推行下去。
事实上,于政事上——尤其是事关妖族未来,陆压一贯强势,与平日里表现出来的宽容随和判若两乌。
陆压的目光倏然转冷。
例如,北威军后将军,毓婷。
他与敖丙虽然分管文武,可道侣之间亦常常谈论政务与军务,彼此之间并无隔阂,此时直言不讳:“你的后将军有问题。”
敖丙并不惊异,平静道:“我知道。”
既知他心中有数,陆压便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