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书亚怔在原地,半晌,颓然地跌坐回去。
伊莲娜眼噙泪水,倔强地抿着唇,转过身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平静地对路斐说:“抱歉,可以让我们单独相处一会儿吗?”
路斐看了眼站得笔直的伊莲娜,又瞥向玻璃窗后的约书亚。
约书亚低着头,肩膀垮着,平日向后梳得整整齐齐的金色发丝现在凌乱地垂下,遮住了脸上的表情。
“可以,说完再走吧。”路斐站起来,向房间外走去,带上了门。
离开会客室,他对门口等待的士兵道:“带我去见另一个。”
同样是被关押,但皮路斯上将虽然脸色阴郁,却衣着整齐,精神也不像约书亚那样颓丧,相反,他在看到坐在玻璃窗另一边的路斐时,眼底精光一闪。虽然被关在军事检察院半个月了,但显然,他还很沉得住气。
路斐看在眼里,拉开椅子坐下,双腿交叠,主动开口道:“上将,您不用害怕,我今天是以访客的身份和您见面的,不会讯问您。”
皮路斯上将眼中闪过一丝压抑的愠怒,薄成一线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您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吗?”
路斐没有特意叮嘱过军事检察院什么,从皮路斯上将的状态来看,这对父子没有被刻意苛待,至于约书亚的憔悴,那纯粹是自己折腾出来的。
皮路斯上将还是没有回应他。
路斐也不恼,继续道:“如果不是看在魏玛的份上,我现在可能会把您也关进精神病院,用小刀一片一片把您切下来,做成药剂,给您喂下去尝尝滋味。挺可惜的,不是吗?您是魏玛的旧交,我不能亲手杀您,否则魏玛会伤心的。”
皮路斯上将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审视了路斐几秒,终于开口道:“魏玛.索默尔是个冷酷无情的怪物,他不会念旧情,只会比你更残忍。”
“是吗?看来我再怎么学,也还是不如魏玛。”
皮路斯上将审视的目光锁定在路斐身上,锐利的视线从松弛褶皱的皮肤下透出。
路斐笑了笑。
“叙叙旧吧,上将,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了。”
“你想叙什么旧?”
“魏玛。”
皮路斯上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缓缓道:“原来念旧情的是你。你确实不如魏玛。如果今天坐在这里的是魏玛,他根本不需要开口,就能撬开我的嘴巴。”
“Enigma们想对付谁都很轻松。”
皮路斯上将神情里的不赞同越积越多,像一条被撬开的裂缝。他改变了姿势,把双手搁在椅子的扶手上,翘起一条腿:“你想知道什么?”
“只是想听听魏玛的过去。”路斐抬抬手,叫来门口的士兵,要了两杯茶水。
很快,两杯热茶分别放在了两人面前。
“我有什么好处?”皮路斯上将看了一眼茶水,说。
“约书亚罪不至死。”路斐把纸杯握在手里,指尖摩挲着杯沿,垂眼看着杯里的茶水,漫不经心地说:“我能庇护他不被殊参谋长迁怒,毕竟我是个念旧情的人。”
皮路斯上将从喉咙里挤出一声不屑的笑,似乎压根不相信路斐有本事把自己送上断头台:“既然这样,我说不说,对我都没什么好处。”
“那只好委屈一下约书亚了。”路斐道:“您不会以为,除了我,还有其他人愿意庇护约书亚吧?”
皮路斯上将斜睨着他:“你什么意思?”
路斐慢条斯理地说道:“您远在行省服役的长子卡尔.皮路斯少将背靠皇储殿下,这的确不错,但他愿意为了您这个父亲去向皇储求情,难道也愿意为了约书亚这个弟弟求情吗?伊莲娜殿下正在隔壁的会客室里,和约书亚互诉衷肠,您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卡尔.皮路斯少将真的愿意自己的未婚妻,在父亲的默许下被自己的弟弟染指吗?”
皮路斯上将的脸色一点点阴鸷下来。
“还有,陛下十分不满您的行径,已经取消了伊莲娜殿下和卡尔少将的婚约,如果我是卡尔少将,失去了这么好的前程,会不会心生怨恨?约书亚受您利用,如果被处以极刑,伊莲娜殿下会不会因此而震怒?毕竟是血缘相连的兄妹和父女,伊莲娜与未婚夫弟弟暗中往来的丑闻因皮路斯家族的犯罪行为而被曝光出来,皇储和陛下会不会也觉得脸上无光呢?”
皮路斯上将脸色铁青。
“我不喜欢给别人留太多选择,您只有接受,或者再也没有接受的机会。我是不如魏玛,但魏玛一两分的手腕,我还是有的,这就够用了,您应该清楚。”
皮路斯上将的两只手死死扣着扶手,片刻后,慢慢地松开:“我说。”
“这就对了,我要的也不多,只想听听魏玛的过去而已。”路斐绽出笑容。
“你愿意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只是为了打听魏玛.索默尔的过去?”皮路斯上将的目光里透着怀疑。
“我是个念旧情的人,每个孩子都想探究父亲的过往,这是人之常情,您应该可以理解。约书亚也很好奇您在过去都做过什么,所以,他在隔离期间把自己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皮路斯上将在他提到约书亚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露出了无比复杂的神色,但并未多作表示。他闭上眼睛,略一思索后,开口:“我第一次见到魏玛.索默尔是在快三十年前。那时候,魏玛.索默尔还很年轻,我比他更年轻,连陛下也还不是皇储。没有人知道魏玛.索默尔是什么来历,他是在陛下继位之后,突然冒出来的,而且一出现就是枢密院的核心成员之一,同时还进入了元老院。魏玛.索默尔是帝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元老院成员。他像一条鲶鱼,被陛下放进了元老院后,元老院立刻就安分了。有这样一个冷酷、凶狠、来历不明、却又那么年轻有活力的Enigma在身边,那群上了年纪的元老即使再有权有势,也会天然地畏惧他,敢反对陛下的元老,第二天就会被发现,死在自己的家中。”
“是魏玛做的。”路斐说。
皮路斯上将点头:“虽然当时没有人查得清楚凶手是谁,但谁都知道,就是魏玛.索默尔干的。他是最早效忠陛下的那一批人之一,是陛下的黑手套。”
“看来,魏玛年轻时的性格,和后来也没什么差别,一样地疯狂。”路斐轻声说道,脸上还浮现出一点怀念的神色。
皮路斯上将看到他的神色,又一次下意识地皱眉:“不,他在精神出问题之前,从不做失去理智的事情,制造恐怖只不过是出于陛下的授意,再加上他自己的兴趣。魏玛.索默尔极端冷静,没有感情,只要你见过他一面,就能感觉得到,他冷漠得像是生来就没有理解感情的能力。”
“魏玛是什么时候开始出问题的?”
“在他去了里亚斯之后,具体的时间我不清楚。如果不是他忽然死在了殊锋的儿子手底下,我根本不知道他的精神状态变成了这个样子。真是可惜,如果不是他疯了,殊锋的儿子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听到殊勋父亲的名字,路斐心中一动,旋即不动声色地按捺下去。
从信息素来看,皮路斯上将没有说谎,但这样一来,魏玛患病的原因就更可疑了。
“魏玛为什么会去里亚斯?”
“帝国一直都会暗中派人监视、插手第二帝国的局势,这是惯例,魏玛.索默尔之前也还有别人。陛下派他,是出于信任吧。”皮路斯上将轻描淡写地说,似乎不以为意:“他是当时最合适的人选,身份足够隐蔽,能力也毋庸置疑。虽说起初,元老院的几件案子闹得人心惶惶,但魏玛.索默尔始终没有被公开卷进舆论中。在陛下继位几年后,魏玛.索默尔逐渐变得越来越低调,几乎到了销声匿迹的程度,但我知道,他还在活动,只不过手段更加隐蔽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路斐问。
皮路斯上将从喉咙里古怪地笑了一声:“因为当时的我也开始为陛下做事,和现在的你一样。”
路斐脸色未变,静静地看着皮路斯上将。
“魏玛.索默尔是整个亚提斯帝国监查系统的掌控者,从行政到军方,而陛下则是他的掌控者。魏玛.索默尔确实很忠心,忠心到非人的地步,没人能用任何手段拉拢他,所以他把除了陛下以外的所有人都变成了敌人。在这一点上,你和魏玛.索默尔差不多。如果你能对航天院的事视而不见,皮路斯家族现在仍然会是你最有力的盟友。你现在在军事议会里,已经没有盟友了吧?”
路斐微笑:“只要敌人也消失了,有没有盟友,有什么所谓呢?”
皮路斯上将握住扶手,微微向前俯身:“你的敌人没有消失。殊勋和试验兵团的确欠你的情,只可惜,魏玛.索默尔三年前亲手把你这个的继承人现在唯一可以抓住的盟友,也亲手推向对立面了。殊勋这个人看起来正直,实则报复心极强,就凭魏玛.索默尔试图杀过他,他绝对不会放过你。你已经错过了让他消失的最好时机,现在,你需要一个盟友。”
“一个合作刚开始不久,就决裂的盟友?”路斐笑了两声:“魏玛会这么做吗?”
“我觉得,人有时候大可不必那么锱铢必报。”皮路斯上将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回椅背上:“我和约书亚也可以欠你的情,为你所用。我确实是对索默尔家族的财富和权势起了贪念,但没有想杀你,只要你愿意和我站在同一阵线,航天院的那批药剂完全可以当做一场意外,掩盖过去,牵连不到你。没有我,仅凭你一个人,报得了魏玛.索默尔的仇吗?”
路斐眼也不抬地喝着杯子里的茶水:“上将,我把您送进这里,可不是因为您给我设套觊觎索默尔家的利益。索默尔家族只不过是个小小的药品商,算得上什么?您坐在这里,是因为您损害了陛下的利益。试验兵团是帝国二十年来的心血,也是陛下和魏玛的心血,如果魏玛不会允许你的所作所为,那么,我同样也不会。”
“你很忠诚,但忠诚只会让你走上魏玛.索默尔的老路。”皮路斯上将面上还颇为镇定,信息素里却已经隐隐透着焦急:“他的疯狂不是偶然,我绝不相信他是偶然疯掉的。如果你不想也落得和魏玛一样的下场,最好的选择还是重新和我结盟。否则,总有一天,你也会和魏玛.索默尔、和当年的殊锋一样,跌得粉身碎骨。这就是你的下场。”
说完,皮路斯上将把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然而,从玻璃窗的孔洞里飘出来的信息素,补全了他没说完的最后一句话。
——陛下会像除掉殊锋那样,也除掉你。
分辨清楚了这句话后,路斐原本轻轻握着纸杯的手被惊得猛然收紧。纸杯里的茶水喷涌出来,洒了他一身,顺着鞋尖一滴一滴滑落。
他瞳孔骤缩,攥着变形的纸杯,抬眼看向玻璃窗后的皮路斯上将:“你还知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