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会客室后,路斐还沉浸在复杂的心绪之中,久久难以平复,脚步也沉重了几分。
殊勋父亲的冤案是吕西亚斯二世暗中授意皮路斯上将做下的。
这件事如同向深潭中砸了一块巨石,水面上声势惊人,水面下也同样深不可测。连他都需要时间整理一下其中的信息,殊勋那边,或许现在并不是得知真相的最好时机。
但什么时候是最好的时机,路斐也不知道。他原本打定主意,要在澳野的纷争平息之后,向殊勋坦白自己此行的所有目的,但这个真相的出现,似乎反而让他陷入了有些尴尬的境地。
来到走廊里,一抬头,路斐惊讶地发现伊莲娜一个人靠在墙边,低着头。
听到脚步声,伊莲娜看向他,眼眶微红,站直了身子,明显是在等他。
“聊完了?”路斐问。
伊莲娜心事重重,轻轻地点了点头。
“聊完就回去吧。”路斐无心管她,径自从她面前大步走过去。
“等等,路斐先生!”身后,伊莲娜踩着白色的高跟鞋“噔噔噔”地追了上来。
路斐暗叹一口气,停下脚步,用眼神示意她有话快说。
伊莲娜左右看了看,咬了咬下唇,低声道:“我有些事和您商量,想再占用您一点时间,好吗?”
路斐耐着性子道:“好。”
这次他直接回了索默尔宅邸,伊莲娜跟着他。
进了门,四下无人后,伊莲娜开门见山:“我想求您把我和约书亚送到第二帝国去。”
路斐不由得深深皱眉,连他也没想到,伊莲娜竟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伊莲娜偷跑到里亚斯去,顶多算偷渡,但约书亚是事涉军事重案的嫌犯,把他送过去,这是潜逃,何况,这桩重案的受害者之一还是路斐本人。
路斐不知道伊莲娜怎么会觉得可以向他提出这种请求的。他沉下脸,冷冰冰地说:“不可能。”
伊莲娜的脸色白了白。
“还有事吗?”路斐极端冷淡地问。
伊莲娜的嘴唇嗫嚅了几下,小声说:“对不起。”
“我接受了。”路斐点头:“如果没事就请回去吧,公主殿下。”
他咬重了“公主”两个字,伊莲娜听到,脸色更苍白了,踯躅了几秒,终究还是转身离开。
房子里重新变得空空荡荡,没了外人在旁,路斐把自己摔进沙发里,用力捏住眉心,烦躁极了。
自从上次在河谷受伤,病了一个月后,他的身体似乎就有了衰弱的迹象,神经官能症的状况更加严重了,本该来的易感期也迟迟没有来。
白烨回了里亚斯,尽管每天早晚都拨通讯过来询问路斐的身体状况,但他人远在真正物理意义上的天边,懂得再多,也束手无策。等谢蕴回来,也还要再等半个月,路斐既不想找新的医生,又不想乱吃药,更担心自己是不是像魏玛那样留下了什么后遗症,未来会不会也重蹈魏玛的覆辙,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失去自控的能力,却束手无策。
近日来,每当陷入睡眠,魏玛饮弹的那一幕总是频繁出现在他的梦中,令他惊坐起来,冷汗涔涔。
闭目休息了一会儿后,头痛稍稍缓解,路斐刚想仔细梳理一下今天新获得的信息,终端却悄无声息地振动了起来。
他拿起来,看了一眼,只感觉刚刚好转的头痛又发作了起来。
“莫里斯?”路斐接通,没好气地问。
“喔!冷静点,我最近可没惹你吧?”熟悉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
“大半夜的,你不睡觉吗?”路斐嫌吵,把终端打开外放,随手往沙发上一丢,向后躺倒,重新闭上眼睛,食指中指并拢,狠狠按住太阳穴,用几乎快要捅穿的力度打着圈揉按。
“我可是照亮里亚斯的太阳,太阳怎么能睡觉呢?你那边是中午吧,正是晒太阳的好时候,所以我特意挑这个时候来照耀你,怎么样,有没有感动到?”莫里斯的自我感觉良好,在那边打了个响指,洋洋得意道。
“别贫了,我头疼,说正事。”路斐捂住耳朵,连骂人的精力都没有了。
“好吧好吧,”莫里斯连忙道,“我交给你的任务完成得怎么样了?”
路斐向后仰头,靠在柔软的沙发靠背上,吐出一口气,缓缓道:“备战吧。”
“哈!”莫里斯兴奋地大叫一声
路斐下意识皱眉:“你激动什么?陛下对里亚斯向澳野流出那么多违禁品很不满意,澳野保不住了,你把不要的‘垃圾’收拾收拾,我一并清理掉。表现得配合一点,陛下正等着抓你这个独任执政官的错处呢,一个不小心,连我也要受你牵连。”
“我做事,你就放心吧!”莫里斯信心满满地说。
路斐差点没听清他说的是“你就放心吧”还是“你就闹心吧”。
“你只要表现得一无所知就好,这么多年来,里亚斯的黑市向澳野大量售卖违禁品,这本来也就是魏玛还在的时候发生的,他……年纪大了,力有不逮,也是情理之中的。总之,这件事的责任,我会全部担下来,不会让陛下怀疑你。”
莫里斯的语气难得严肃了一些:“那就交给你了。”
“小事,”路斐将五指插进发丝里,烦躁地揪住发根,“只要你不被陛下从执政官的位置上撸下来就好,一点代价,不算什么的。”
“里亚斯会记住你的。”莫里斯认真地说。
“嗯,哈哈。”路斐最讨厌听莫里斯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这样的套话,莫里斯一张口能说一大堆,比脱裤子小解都快,太廉价太敷衍了。
他只当莫里斯的话是耳旁风,继续道:“第一帝国的芯片试验很成功,白烨带回去的资料价值很大,我们也是时候组建自己的军团了。”
“当然,等你回来后,我们要好好讨论一下这件事。路斐,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路斐默默算了下时间,不情不愿地给了个期限:“一个月。”
“真久,你一点都不想念里亚斯和我,新年的时候跟我说两个月就回来,现在一转眼都快九月份了,看来还是我的那位前同事更有魅力……”
路斐“啧”了一声,打断道:“至少殊勋不会在下属脑子疼的时候,带着一堆废话来骚扰。”
“你是他前下属,现在你优先对我负责,还有里亚斯。”莫里斯毫无反省的意思,又打了一个响指,旋即好奇地问:“对了,你想要的真相呢?找到了吗?”
“我想要的真相?”路斐皱眉:“你问哪个?”
“两个我都要听。”
“只能听一个。”
“可是我想听两个。”
“一、个。”
“可是你都让我知道你有两个问题了,不就是两个答案都要告诉我的吗?”
“……我挂通讯了。”
“好吧,”莫里斯声音里充满了遗憾,“那就听教父阁下的吧。”
路斐一时无语:“我以为你会更关心殊勋的。”
“我也是个好领袖,虽然不会让头疼的现任下属随心所欲地罢工,但如果一定要关心别人的家庭问题,我会优先关心现任下属的,而不是离任前同事的。”
“……”
路斐翻了个白眼,他就知道,无论跟莫里斯聊什么,最终都只会得到无意义的口水词和睁眼说瞎话。
他像打发莫里斯似的,赶紧说道:“魏玛的精神疾病的确可能跟吕西亚斯二世有关,就这样,满意了吗?”
在会客室与皮路斯上将交谈的时候,皮路斯上将总是有意无意地暗示,魏玛远调里亚斯和他精神状态出现异常,均与吕西亚斯二世有关。
“哇……”莫里斯在那边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感叹,“不愧是你,直觉总是那么准确。怎么变成这样的,你有头绪吗?”
“一个Enigma,因为另一个Enigma的缘故,突然患上了精神疾病,还能有什么原因?”路斐的手重新折磨起自己的脑袋,喃喃道。
“信息素对抗。”莫里斯悠悠地接腔。
“只能是信息素对抗。”路斐闭眼,心口又沉又堵,像是坠了一只不断灌水膨胀的气球。
“看来我们亲爱的陛下,对教父阁下的意见很大啊。”莫里斯道:“教父阁下长年累月地往第一帝国最混乱的地方输送违禁品,说不定就是为了报复呢?”
路斐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白烨作为魏玛最后几年时光里的私人医生,手里有魏玛自253年来到里亚斯后这二十年里的病历。
在魏玛死后,出于怀念,路斐将所有与魏玛有关的资料都一一仔细阅读过,其中包括这些病历。
之后,他犹嫌不足,还派人去收集过魏玛在来到里亚斯之前,在第一帝国是否还有任何记录留存。
但结果是,第一帝国找不到任何264年之前有关魏玛活动的明确记载,除了一条就诊记录。那是一条里亚斯历252年魏玛于亚提斯首都某医院内分泌科的就诊记录,相应的病历单已经被销毁。
根据皮路斯上将的回忆,那么魏玛至少在里亚斯历242年、亚提斯历385年,也就是吕西亚斯二世继位之前,就已经开始为吕西亚斯二世做事,这十年间,由于魏玛特殊的工作性质,他没有留下太多痕迹,这是理所当然的。
253年,魏玛来到里亚斯,而直到264年,免疫剂开发成功,魏玛才作为免疫剂的垄断者,而非吕西亚斯二世的黑手套,重新返回亚提斯的核心政权,因此,264年前,魏玛没有在里亚斯留下活动的痕迹,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偏偏就有这么一条不起眼的就诊记录,在253年前后这个敏感的时间点出现了。
这仅有的一条孤立的记录,让路斐无法不怀疑,魏玛的精神疾病就是在252年突然出现的,并且,和253年魏玛突然调动到里亚斯之间,存在某种关联。
尽管魏玛对吕西亚斯二世忠心无比,吕西亚斯二世也无比信任地把里亚斯的监管全权交给了魏玛,似乎这样的两人之间不可能存在龃龉,但路斐心中怀疑的火种一旦燃起,就不可遏制地烧到了吕西亚斯二世的头上。
可如果魏玛真的曾经遭受过某种来自吕西亚斯二世的迫害,又为什么会在二十年里,仍坚持为吕西亚斯二世、为第一帝国的利益效力呢?
路斐的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头痛更加剧烈,像是被一团缠绕的荆棘塞得满满当当:“我不知道,莫里斯,我现在头很痛,这件事与你无关,你不要再问了。我要休息了。”
说完,不等莫里斯开口,路斐就切断了通信。
对话声消失,宅邸里便显得愈发空荡,死寂。
路斐静了几秒,再次拨出一个通讯。
忙音只响了几下,就被接通了:“路斐?”
“殊勋,你什么时候回来?”听到殊勋声音的那一刻,可能是心理作用,路斐的头痛好似减轻了一些:“快点回来吧,有些事情我们需要当面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