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晞出院了。
慕容家的老宅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不过因为占地原因,它离市中心不是很近,或者说很远。事件辐射范围并不大,损耗的只是些有心人。只是可惜陆晞亲手布置的外部环境,她很废了心思呢。
慕容清的成人礼毁在了那一天,族谱连着祠堂化为灰尘。爆炸刚刚发生的时候,她正被带着往山上走,去真正祭拜慕容家先祖,只有过了这一关才算是真正能够上族谱。可是当慕容清一个人从狭小的山洞里钻出来的时候,她看到的是满地血流。
慕容清下意识要冲出去,她不明白为什么刚刚还和睦的一群人转瞬就刀兵相向,然而不等她出来,一股大力将她推进了洞里。她看到了母亲的脸,带着血污却坚定的脸,月亮在树梢间明亮。她听到了野兽的哀嚎,怒气满满的被挑衅背叛的野兽,那把染着血的刀从后面插入母亲的背脊,她听到咯吱咯吱刀和肋骨摩擦的声音。
又一张脸踩着母亲的脸上来了,那是一张愤怒与兴奋交杂的脸,仿佛情绪化成的套子,那张脸倏忽近了,慕容清仿佛闻到血腥的味道,带着湿冷的黏腻的凉意。随之而来的是抓住洞口的手,她被这一切惊到,竟直愣愣半趴在那里,她看到迎面而来的指缝间的脏污,灰黑色的泥土被血液凝结成块。几乎要抓到她的眼膜。
然而又是一声嚎叫,那只手忽然远去了,她好像听到从月亮上传来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痛苦的声音,在那痛苦里她感觉到一种令人心悸的恐慌,她抓着胸口的衣服,大口大口喘着气,那轻声细语的淑女教导她完全记不起来了。
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轰然一块大石落下,溅起尘土,她刺激得闭上眼,眼泪从眼角流下,很快湿润了整张脸。她的眼珠子乱转,沙尘磨得生疼,然而那快要听清的声音被巨石隔断,只留一片寂静。
她呆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也不知过了多久。慕容清扶着洞壁,一步步往里走,走着走着,她恍然想起那野兽一样的嚎叫,那声音不断在耳边回响,响着响着,里面的情绪慢慢被剥离,她终于想起了那是谁的声音。
‘清清是最棒的!’
‘印象派还有哪些大师呀?’
‘看来我们家也要出一个小天才了!’
温馨的日常走马灯一样从面前闪过,她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那些沙子太可恨。漂亮的纹路被刮花挂脏,慕容清扶着土墙,一步步往里走。
‘当时妈妈就想着,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会像爸爸一样对妈妈好了。’
‘那是妈妈的天生注定。’
‘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甜蜜的事。’
手指扣在泥土里,慕容清半爬着往前走,她刚刚其实没有走到头,就感觉泥土脏污了衣服,满心的委屈,便想着回去换一身再来,被哄哄也可以啊。虽然族老说不要走回头路,兆头不好,可是她是慕容清啊,走回头路又怎么样?她妈妈是陆阮,她爸爸是慕容意,她姐姐是陆晞,她未婚夫是荣密,她是最骄傲最骄傲的小公主。
宴会上璀璨的皇冠还在眼前,影影绰绰。她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往前走。眼泪还在往下掉,可是她一点声音也没有出,往常哭也要哭得惊天动地一定要得到什么的慕容清,抽噎也不出声。
她面无表情往前走。
那闪着光的皇冠,最终还是化作了月亮的光芒,光芒里那张染着血污的脸突出来,刀上是另一张被扭曲的熟悉的面庞。那令人恐惧的情绪剥离后,她终于意识到了那是谁。
是清清走了回头路的缘故吗?
是清清要把学长带进来的错吗?
是清清不够乖巧吗?
可是没有回头路了啊。
“姐姐——”
“姐姐——”
好像有谁在叫,那叫声在狭小的洞道里回荡,又透过鼓膜顺着骨头传递到大脑。
“姐姐——”
“姐姐——”
“陆晞——”
那几乎撕破一样的吼叫,像是濒临死亡的小兽下意识寻求帮助,又恨那个人为什么不在身旁。
“陆晞!”
血腥气隐约,喉咙的痛意后知后觉传递到大脑,慕容意摸到自己张开的嘴巴,瘫软在地。
是我在叫啊。
我在叫陆晞啊。
我在叫姐姐啊。
可是姐姐,你在哪里呢?
像是无助的人终于不肯承认不肯放弃百般不愿地抽出最后一张底牌,可她以为一定会来的人没有来。就像慕容清最后不甘不愿下意识喊出的陆晞,在她意识到后也没有来到她身边。
她没有人收拾烂摊子了。
陆晞没有来。
她不在这里。
慕容清终于崩溃一样哭喊出声,她的背脊靠着泥土,歪蹭间红土掉落,她的声音被土壤吸收一部分,又在耳边回荡,她像个孩子一样哭喊,谁的名字都喊一遍,然而没有一个人来。
她喊的最多的是陆晞。
可是陆晞也没有来。
在这个夜晚,慕容清甜美的幻境崩塌,她再也无法进入到她心安理得的快乐境况里。血与刀将她的世界劈出无法愈合的裂口。她哭得膝盖抵着胸口,怨恨地想我再也不要理你们。可是在下一秒还是盼望着有谁来。
可是,没有,来的只有虫子。
祭道是有人清理的,可是再清理也是泥土,少不了微生物和小生物。希望如坑道的灯光一样逐渐微弱,她也盼望着会有王子从天而降,将她从这样的困境拯救,这样她就又可以心安理得地进入新的幻境,继续甜美地活下去。
可是,没有。虫子也没有变成王子,神一样把困住她的泥土掀翻。虫子只会在她耳边爬,想要钻进液体与食物甜美的口。
慕容清被吓得往前挪动,她又饿又困,陷入从未有过的窘境中,她有一瞬间想着死了算了,可是当虫子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她还是拼命一样躲开。她怕死,怕饿,怕渴,她也怕虫子。当她动起来之后,那股缠绕她的催促她去死的郁气仿佛消散了些许,慕容清不想死。
她没想过自己会死。
怎么就到考虑生死这一步了呢?
源自生物最原本的渴望,对于食物和水的渴望将她从崩溃的情绪中拉出,只有活下来才能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微弱的火苗在心底慢慢壮大,她顾不得美和痛,疯了一样往前爬,只有这样她才不会陷入绝望,才不会去思索去悲伤。
在不知时间和空间的攀爬中,在恐惧下坠拼命向上的攀爬中,在体力流失到无法再动弹的攀爬中,她爬到了一处溶洞。
慕容清的化学不很好,所以她不知道那些垂落而下的石柱是什么成分,她跌跌撞撞着,被大大小小的凸起绊倒,她摸到垂落的无尽的流苏样的石头,那是水的痕迹,又更像是恐怖邪神里的克苏鲁。
头顶的灯光快要暗淡,明灭的光带她躲过很多尖石,然而它昏暗着,粗细不一的纹路仿佛在闪光中动起来,条纹的末端合在一起,在失去体力的摇晃中赋予了生命,漫天都是伸展的触须,在昏暗后的黑暗里,又隐藏着怎样的存在?
难以言状的震慑压住了她,无尽的时间与空间在她眼前回荡,满是触须的洞穴飘荡着末端,她愣在那里,仿佛陷入长久的空茫,魂灵在天外飘荡,不知岁月与时光。很久之后水滴的跃动唤醒了她,她的眼睫毛颤动两下,从那种莫名的恐惧中回复,她记得,当时有人给了她路线图来着。
可是她在害怕和恐慌中忘记了这一切,只记着往前往前,她在大大小小的洞穴通路中迷失了方向,她记不清走过几个岔路口,又有什么标记,她的方向感本也不是很好。慕容清的手虚空抓了两下,像是不知道在抓什么,又放下。
她,要死在这里了吗?
在这样诡异的,没有任何其他生物的,满是虚妄痕迹的,溶洞里?
巨大的精神压力和身体压力终于压垮了她,慕容清慢慢俯下身去,她哭不出来了,她的泪已经枯干,大脑疲惫地回想不起一丝一毫,她枕在自己的臂弯里,泥土和灰尘簌簌,她慢慢蜷缩起来。眼皮像是坠了千斤砝码,头发散乱地铺在地上,那些精巧的头饰不知遗落在哪个弯道,她应该哭泣的,在这样安静的让人忍不住回忆的环境里,可是她已经接收了太多信息,情绪起伏到麻木,她只想休息,休息。
一切,等到明天再说吧。
在她陷入并不甜美的梦境时,接二连三的爆炸震荡着山体,堵住洞口的岩石被炸开,一个又一个训练有素的探者爬进这座大山,他们手上握着经过窃取审讯得来的路线,带着储备充足的电源和手电进入了未知的深处。
这座山很大,很偏,有一部分被当地开发,当做了景区。可是慕容家的祭祖处不在已经开发的区域,甚至很远,他们获得了许可,在维护山体的同时可以进行一定程度的祭祖活动。自然是神秘的,没有人可以保证一定能够了解它。慕容家严格保守着祭祖的真正位置,只有主支的人才能够得到真正目的所在,去往发源地祭祖。
在知道慕容家隐藏的秘密后,不是没有人自己前来探索,但是一来大山茫茫,没有位置谁知道在哪里?二来未开发地段闲杂免进,慕容家会找人看着,有兔子没兔子搂一把,看到就举报,实在是恶心人。三来情报很少,贸然行动反而打草惊蛇。
可是再多的耐心也有被消耗完的一天,压抑的怒火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暗涌,形势所迫,一些人被迫先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动则动全身。多米诺骨牌一样赶着一个接一个往前凑,交岔口遇见,又是一番大战。
等到斗胜者的人到了真正祭祖的地方,却发现只有规规整整的密室与三个排位,下面该死地铺了三个崭新的蒲团,手电筒做成蜡烛的模样在通道两侧摆了一溜。墙壁都是用石灰做过防水的。
勉强算是领头的人不敢置信地瞪大眼,拖着流血的伤腿一步接一步绕着试图寻找着什么,可是,没有,那该死的画像真的只是画像,什么暗语也没有。有人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正着磕倒着磕都没有反应。他们丢过来一个体型较小的女人让她去磕,还是什么反应都没有。
没有暗室,没有黄金,没有秘籍,什么也没有。只有刚刚修整过等着后人来祭拜的三个排位。那三个排位倒是擦得反光,木纹理在光下时不时闪过金泽。
同伴的焦急催促声还在耳边,高大的男人捂住眼,泄愤地踹了一脚案桌,香炉滚落下来,三根香震落在地。
领头人待要走时,忽然眼神一戾,如果只是自己不懂,这里真的有什么暗语呢?他斜了瘦小的男人一眼,做了个手势,示意残余的人撤退。且不说他刚原路返回遇到多少敌对的人,他留下的命令倒是被很坚决地执行,大量的炸药在山体内部爆炸,空腔携带着化学粉尘越飘越远,最终杂糅起巨大的风暴。
而那些人,早被层层传递来的余波压塌在狭小的甬道中。
守在外面的人感受到山体的震颤,逃出来的人来说带比划把事情说个大概,听到的人瞳孔都要放大。
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人!在风洞里引爆!
不等他多做行动,簌簌山石滚落,树木倒伏,仿若巨大的野兽在暗影中被惊醒,伸懒腰一样抖落细小的物什。脚下的山地几乎要让人站立不稳,他们不再多说,只是不甘地看了眼炸出的大洞,迅疾撤退。
然而山泽之怒已启,不可停歇。
等慕容清醒来的时候,一切早已安静。山体坍塌重组,新的水位拔高,淅淅沥沥的水流声几乎消失不见。她不知自己爬了多远,然而阳光透过错位的石缝照进,投下温暖的光影。
她几乎喜极而泣。
暗影的克苏鲁一样的触须依旧镌刻着,在阳光的照耀下宛如仙境,慕容清坐在石笋中间,白色的流苏垂落,她仿佛在巨大的冰雪王国。
可那不是雪,她也没有真的死亡。
或许是仙境一般的阳光给了慕容清希望,她在第三天的时候坚持不住喝了水洼里的水,维持住基本的生命体征,她摸到小小黄金笼里自己随手塞进去的糕点,靠着甜份和淀粉支撑到救援来临,她看到溶洞里随着日出变化的光影,在折射反射漫反射间映出美丽的幻影。
那幻影仿佛天国,又仿佛投射亿万年前的光景,在饿得头晕眼花的时候,慕容清恍惚间以为自己看到了神国,又仿佛有隐约的纹路阵法,好像修仙游戏里的图景。白色的钟乳石掺杂着些微的矿物质的颜色,在眼光下反射出极其炫目的光晕,那光晕在周遭暗影的映衬下,带出更多神圣的意味。
若不是需要靠近干净的水源,想必慕容清也会靠上前去,看看自己能不能被接引到神国。她虚弱地靠在石笋上,视线描绘着那隐约的纹路,越看越像一只大鸡腿。长时间的营养缺失让她的大脑凝滞,她几乎想不起到底发生了什么,谁是对的谁是错的,她只想活下去。活到她能够站在阳光下,大口大口吃各种碳水的时候。
后面发生了什么,她不清楚了,慕容清早已没有逃生的气力,她终日靠在石边,看着幻影变换。救援队来到这片溶洞的时候,阳光正照耀在她身上。她穿着破烂的依稀能看出银灰色的运动衣,仰躺在石笋上,面颊带着惨败,皮肤上是虫子叮出的红点。在她身边,银色的鱼在水潭里游荡,仿若空游无所依。
她像是救苦救难的圣女,在经历百般磨难后将要陨落。
救援队带着她回了医院,在他们钻出石缝的那一瞬间,仿佛听到了轰隆的巨响,像是内部的空隙严密地合在了一起,某一处的天空飞起许多黑点,树木摇曳。脚下的泥土还带着红色,黏腻的腥气仿佛仍在鼻端。救援队的人没有时间去探究到底发生了什么,屏幕上的曲线在逐渐波折下降,慕容清失温失色,他们赶忙带着她去往医疗车,送她去她母亲和父亲所在的医院。
陆阮已经清醒,她受伤不是很重。那一刀擦着她的脊柱神经而过,差一点她就要永久瘫痪在床。可是她的运气很好,好像上天终于眷顾了她一次,瘫痪在床的命运并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降临给了慕容意。
当时她到底做了什么,是肾上腺素带来的抵抗又或者长期的压抑导致的爆发,更或者是她本来就这样冷漠,她佯装昏死,趁着慕容意癫狂地要进入洞口的时候,悄悄抬起手朝着他的脑袋发射,可惜她的准头不好,他又实在敏锐,那一道攻击没有落在他的脑袋上,而是因为他的闪避卡到了脊柱里。
高位截瘫。
炸裂开的细碎的弹片在血肉里突刺,细小的碎片宛若流星穿过髓核。受到攻击的人体下意识的反应加重了伤势,没等慕容意转身看是谁偷袭了他,他便如脊骨被打断的人偶一样落在地上,溅起一阵灰尘。
他的手指抽搐着,指甲缝里的泥土如此顽强地黏在缝隙里,陆阮眼前只有灰黑色的柔滑的布料,那布料沾染着血迹,像是那天他兴奋地冲她奔来,红色的西瓜汁倒在胸口。可是热烈的夏天已经过去,暗夜终将到来,那虚无的幻影般的暖意,最终还是在微风中消散。
慕容意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还在昏迷,作为第一顺位,医生理所当然地来找陆阮商议下一步的治疗情况。她的病情看起来凶险,但却是最轻的,那一刀贯穿伤擦过脊柱和膈膜,只伤到了肠道,避开了腺体和肝脏。鲜血染得到处都是,可她却是最早醒来的一个。
于是最早醒来的陆阮,得到了最令人惊喜的礼物。
她表现得如此悲痛欲绝,手指颤抖地签下自己的名字,慕容意的伤就算尽力治疗也最多获得个完全截瘫,顶多让他的手和胳膊可以更灵活一些,他的下半身失去了所有操控,从此就连最基本的生理机能都无法控制。但是陆阮是他最爱的妻子,她会当仁不让地担负起照顾他的职责。
在陆阮梳理慕容家的产业的时候,她安排去找慕容清的人和救援队汇合了。
慕容清找到了。
而慕容清,在十天之后才慢慢醒转。
慕容清并没有什么大伤,她只是长期失去营养来源导致机能低下。细微的短暂的创伤暂且不提,真正影响她生命的是一种特殊的细菌,她不知在具体什么地方感染了这种细菌,蓝色的细菌仿佛荧光一样在内部扎根,她的身体体征指标一度下降到快要失去存活的可能。
也不是没有人想过回去采集,但是不知为何,他们根本找不到出来的路,指示标在石壁里丢失,最后他们意识到,在他们出来之后,大山内部发生了某种改变。他们想起蹿起的黑点,仿佛来自深处的声音,那片神奇的溶洞或许消失在了重量的挤压之中。
最后一个检验科的科员在千百种可能的细菌里筛选出了准确的菌落,对症下药才将慕容清的生命挽救回世间。慕容清醒来后足足三天才能说话,她的反应呆滞,显然尚未恢复正常。
五天之后,慕容清的动作慢慢流畅起来。她看向一直在她身边办公的妈妈,什么也没有说。
后来她知道了慕容意的病情,也知道了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陆阮没有瞒她。毕竟慕容清也是其中一员,慕容清慢慢眨眼,看着插着管子如今都没有醒来的父亲,脑海里忽然想起她念给母亲的小说。
‘他们的爱情是多么的伟大啊,所有人歌颂着,残肢的疤痕越是鲜明,她的不离不弃就越是显得那样美丽。她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残缺的丈夫,频繁地带着他上街。每个人看到她都会抱以最敬佩温和的笑容,那是对她人品的敬佩和爱情的肯定。她沉醉在这样令人骨酥的气氛里,心仿佛坐在十五万里外的高空,俯瞰着这一切……’
或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