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将我抱回来的呢?
陆晞头上缠绕着纱布,那块尖锐的砖石刺破了她的脑袋。医生说再晚一步就没有命在。当然,陆晞不会现场听到这句话,只是照顾她的护工特意说给她听。
护工是个看起来很温柔的女人。令人感到温和,关切,却不多嘴。陆晞探了几句,都被不轻不重地绕了过去,一句口风也没有漏。
是荣密吗?不该,他没有这样的闲心,就算真的是他带了自己回来,也绝不会安排得这样周到妥帖。陆晞搜了一遍自己的记忆,却没有发现这样行事风格的人物,她倒是想过嵇昪,只是若是他,又岂会连面也不露?就算忙得脱不开身,也不至于说一句话也没有。
难道他不打算出现在自己面前?
陆晞暗自思量着,她醒来这段时间,外界的联系全部被切断。她要过手机,却被医生以养伤为由挡了回来。闲时她在医院里走动,只是医院也是私人医院,里面总是没有多少人的。
既然打探没有结果,陆晞也没有强求,她醒来总觉晕眩,不知是不是伤到大脑的缘故。先前的一切已经落幕,接下来不过是收拾残局。那人或许认为这样安排是好的?陆晞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不置可否。
刘黎当时走的时候,陆晞化出了许多人。这一场风波过后,她手头的产业也留不住了,接下来要安稳学习一段时间。在修缮老宅的时候,陆晞看到了很多混进慕容家的人,她只管自己的修缮任务,别的什么也不管。
她不再去管到底去了多少人,也不再去管都是哪方的势力,更不再去管慕容家的秘密消失没有。陆晞耐心等着,除了刚醒过来那段日子,她没有再露出一点探究背后之人的意图,反而像极了一个遭逢巨变的乖巧女儿。她追问家里怎么样了,却什么消息也没有得到。
有人来医院里问话,反反复复地问,但陆晞那天的行动轨迹很清楚。陆晞问家里人怎么样了,她很迫切,于是有人告诉她很不好的消息。他们说,她的父亲慕容意先生瘫痪,母亲陆女士受伤,妹妹还在昏迷。
后来没人再来问话,陆晞也大概知道了家里的状况,她的情绪平稳下来,猜测送自己到医院的到底是谁,这样阻拦一家人团聚总是不好。等到陆晞晕眩好了许多,至少看人不会再反复出现重影时,医生告诉她以后不要做剧烈运动,可能会导致视力方面的障碍。大脑方面的后遗症目前没有发现,但不排除可能会有某些隐患。伤到大脑总是麻烦的,陆晞点点头,认真去听医嘱。
她没认为自己会活着来着。捡到一条命,实属上天的馈赠。
阳光透过玻璃照射在她的头发上,飘逸的发丝在光芒里化作光点。整个人像被描了一层金边,热意滚烫,陆晞送走医生后,回头看了一眼,夏日阳光正好,翠绿的叶宛如翡翠,蓝色的天映照若海洋,鱼做的云慢慢在澄澈的空中游,她如海底之物,透过茫茫的水光向上望去。
又像天使的转生,无辜又迷茫。
可恶魔,也会拥有一张纯洁的面容。
“陆小姐倒是好雅兴。”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带着岁月酿造的芬芳的香气,宛如技术臻于完美的华丽大提琴的声音。岁月会给一些人带给悲伤、折磨与痛苦,却同时会给一些人赋予神秘、优雅与从容。陆晞扭过头去,背后之人终于显出身形。
那是一张她只在照片上看过的脸。
盛析理。
她的好妹妹的第四位男主。
一个,会让人忽视他的年龄,精神外化为气质的人,一个照片上极为吃亏,被吞噬掉许多魅力的男人。
慕容家的秘密已经引爆,接下来的剧情要怎么走呢?
她难得有些好奇。
“您是?”陆晞满脸困惑,还带着亲人受伤的郁郁与担忧。
盛析理看着面前的人。
他本来没有很在意到她,只是小辈托他看顾,他便顺手接了过来,奈何这次事情的发展超过了他的预期,在他的预估里事情并不会这样激烈,然而情绪像加了催化剂一样,一切反应都朝着更剧烈的方向去。等他抽出手去看时,事情已经无法抑制。
他没有再问些什么,什么都已经问过,一切都是猜测,他总有很多的猜测。于是他说了这段时间陆晞在这里的原因,原是荣密所托,让他看顾。
他为这段时间的信号切断而道歉。
说是很严重,医生不让接触,切记情绪起落,为了避免陆晞的情况进一步恶化,所以采取了某些措施,实在抱歉。
很场面话的道歉,好像披着一层道歉的皮,实际上还要让人感谢他的体贴。盛析理这个年纪的人,难道也会说出这样生硬的话吗?陆晞敏锐地察觉到某些怀疑,像披上一层布的毛糙的木板。
“感谢您的体贴,但我昏迷前所见到的场面,不担心才奇怪。过度担忧也很消耗心神呢。”
“是我思量不周了。”
两人又闲话了些当时的场面,陆晞的惊惧,大概因为已经有人告诉她慕容家的事,于是盛析理也没有再瞒,而是详细描述了一下慕容家的状况。他温和地看着她,视线在移动的肌群上梭巡,好像要找出陆晞表情下的真实反应。
“说实在的,有些害怕。”陆晞忽然说道,她的表情很不安,“盛先生看我总是像在看犯-人,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陆小姐很敏锐,”盛析理道:“是有些事情还没有清楚,盛某有个怪癖,没有清楚的事情,盛某总想找出来,冒犯到您了吗?”
陆晞看他。
盛析理不回避地直视她。
对面人的眼神渐渐锐利起来,像是从无尽的悲伤中挣脱,打起精神来应付带有恶意的人,“如果盛先生有这样的癖好,实在不应该当家主,而应该去做一个侦探。”
“说不定能引出盛先生新的怪癖,去窥探别人的**。”
很像支起刺的刺猬,那刺也是虚假吗?
“是我冒犯了。”盛析理很干脆地退一步。
两人接下来没再说什么,气氛变得很尴尬。盛析理本想探究一些东西,却不知为何没有以往的灵巧。他的探究总是带着刺,却被陆晞茫然地化解。这次成果实在不够,人该死的死,该活的却没有活多少,成果没有预期的多,但是成本却扩大不知几倍。实在是个麻烦。
麻烦啊。
盛析理闲话,又问些当时的情况。荣家那点小辈的情分不足以让他平息怒火。小辈的长辈也不见得愿意付出多少代价来填坑,就算有这个可能也要拿到证据。什么事不是只凭猜想。问题就在这里,盛析理什么证据也找不到,他所想到的一切都被天灾抹去,好像一切都是他的臆想,事情搞砸之后想要别人来顶包的臆想。
他有向慕容家的人了解过情况,问起来就是茫然的‘她不是在上学么?’就算去问之前的伙伴刘黎,也只能得到干干净净的生意的结论。去大学里调查,陆晞是满勤,闲暇时候大多在实验室里,其余时间全做生意去了。
人做过的事情就一定会留下痕迹,平时只是不查,如果真的调查起来,谁能够逃得过?
盛析理碾碎烟叶。
陆晞的履历太过干净。
然而干净也是一种罪过么?
盛析理算不上是个板正的人,在玩游戏的时候,他也会做一些规则外的操作,只是有些事情不值得他跳出规矩去。更何况只是他的猜测呢?灵活些的路又被荣家堵死。于是在找不到验证的痕迹后,他也没有私下里去做一些不该做的事情,只是事情终于告一段落,他忽然很想真实地见见这个人。
这个在他脱离了尚未成熟的稚嫩和惶恐之后,第一次让他怀疑自己的人。
在迈入病房前,盛析理没有太多的念头,好像他只是来看一眼。今天的阳光有些酷烈,夏天总是这样,还未到盛夏,温度已经攀台阶一样蹿上来,他穿着长袖长裤,衣冠楚楚的模样,人造的冷意维持着他的体面。
可是,怎么能那么像天使?
一瞬间他有些恍惚,然而前段时间的经历很快提醒了他,他下意识想皱眉。
盛析理不喜欢她,甚至有些讨厌,当陆晞转过来的时候,那天使一样的幻像忽得消失,平和、自如、坦然,她竟没有一点焦躁与疑惑。
盛析理更讨厌她了。
他这样的人的讨厌是不会露在明面上的,尽管陆晞早可以出院,也并不一定要呆在医院。可是出于盛析理的讨厌,他在合规的范围内限制了她的自由。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很有些不体面,但是剧本外多出来的支线,让人看着总是心生烦躁。
可是陆晞那样坦然,坦然到他在疑惑外几乎无端升起怒气,好像自己做了无用功,又像是自己披上戏服,在台上做小丑唱了一场。他想要引起怒气的人却端坐在座椅上,礼貌,平静,好像在嘲笑他小丑也扮不好。
这样不对,盛析理很快冷静下来。他的情绪波动并不该这样大,他看着陆晞,声线平稳地和她解释她这段时间受制的原因。温和、有礼、中规中矩。
奇怪,明明很烦躁吧,很厌恶自己吧。陆晞点点头,像是接受了他的解释,“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呢?”
盛析理不想放她走。
他讨厌变数,讨厌麻烦。
“再做一次检查,没有问题就可以出院了。”
盛析理甚至还做着长辈,说了几句荣密很担心她。又说几句慕容家的情况,他的每一句都很和煦,像是机器里设定的温和的场面话。于是陆晞也点点头,做足受到惊吓又担忧警惕的小辈模样。
于是等盛析理走的时候,陆晞甚至还礼貌拜别,“盛叔叔再见。”
他也一颔首,走出病房的时候,他忽然顿住。
一开始,他是想以警告的形象出现的。
为什么,交谈的时候,他下意识带入了自己的私人身份?
他不是真的来作为一位长辈探望的,他是来警告、分析陆晞的状况的。最好能够打探出某些隐秘,或者将陆晞吓住,不要在他在的这段时间再搞出什么幺蛾子。
他都做了什么?
盛析理回头望了一眼,蓝白的病房门,贴心的标语,透明的玻璃,他只看到融融的暖色的阳光反射,在玻璃上透出半梦幻的影。走廊上的窗帘垂落,疏漏的光在瓷砖上扑出温柔的暗影,仿佛窗帘也是暖的,要让人摸一摸慰贴的温度。
进门那一瞬间,他好像进入虚幻的空间,他误入陆晞的神国,于是看到朝拜的天使。
而现在在这里站着,他几乎要被温和得有些烫的温度再度拽入那奇怪的国度,心跳得有些紊乱,呼吸间带出些许缺氧的窒息。
盛析理终于皱起眉。
他回过头,像是从沼泽里拔出自己,继续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