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车轮转,发出呜呜声,像一头巨大的水牛,和着旁边水磨坊的磨盘声,勾勒出一番忙碌景象。天窗照进来的阳光,映出配料房空气中的粉尘,刘梨在一片絮影中,面目柔和,外面的嘈杂在她身边都静谧下来,祥和宁静。
门口几个大小伙探头探脑的,被正在润粮的老杠头粗一嗓子吼散。配料房几个大姐婶子笑作一团,周大婶子胳膊肘顶顶刘梨,揶揄地朝门外努努嘴。刘梨笑了笑,指指自己的喉咙摇摇头,继续搅拌手中的曲粉——磨好的小麦颗粒,由大师傅按比例掺入大麦、豌豆等杂粮制成曲粉,加入适量水拌匀,再由杂工们把曲面装入模具,踏成曲砖。杜家的曲砖踏得讲究:第一个工人踏九下,翻面,传给下一个;第二个同样踏九下,翻面,再传给下一人……一块曲砖经五十九人踏制,最后由专人取出曲模并修整平滑,搬入“曲房”发酵。无关人等不得随意进出曲房,那里自有经验丰富的师傅看着,如何堆曲,何时翻面,怎么通风都有章法,其后快则一月慢则三月就可制成酒曲。
老杠头是磨坊、配料房、曲房的总管事,最烦聒噪生事的人,自己嗓门却大得出奇,赶走几个愣头青,踱到刘梨身后瞧了瞧,挑不出错才走开。配料房里少有人交头接耳,即使想聊天也被水车声、磨声、踏曲声掩盖住了,刘梨嗓子还没好利索,正好借此少说话,只是磨坊周遭粉尘大,虽然戴着面巾,还是觉得嗓子痒痒的。
大口灌下一碗凉水,压住咳意。周大婶子远远招呼她,“走,吃饭去。”坊里女人不多,饭后自然而然聚在一起,难得的轻松时刻。刘梨粗布衣衫,包着头巾坐在人群中,听大伙儿扯闲天。坊里弥漫着淡淡的酒糟味,耳边是家长里短的琐事,远处水斗一声一声响,像钟表的秒针踏过时空,刘梨恍恍惚惚,那个原本的世界遥远得像淡墨轻岚,迷蒙一片,漫漫随风而去。
身边婶子摇了摇她,“又走神了?全哥叫你呢!”刘梨忙起身,理理衣襟朝易全那儿去。
“我和老杠头打过招呼了,这两日你不必过去,专心把六尘草庐收拾干净,东家要住进去。”
“东家?”杜淮琤!他要来?
“就是咱的杜二爷么”,刘梨跟在易全身后,就听他絮絮叨叨,“去年底二爷新制了一批酒,眼看要出窖,估摸着最近该来了,刚才接到消息后日便到,坊主让你去收拾收拾,看有什么缺的,赶紧跟我说。”
停住脚,易全絮叨半天发觉人没跟上,“怎的不走?”“坊主与我约法三章,不让我进六尘草庐。”
易全挠挠头,当日的事他是知道的,想了想道:“六尘草庐是二爷在坊中处理公务、研制新酒的地方,确实不便有人进出,只是现下空着,倒不甚打紧。这样,二爷搬进去后你不要靠近那处,如今先与我同去,有事我担待着。”刘梨这才与易全同往。
草庐是三间的竹舍,和普通农舍差不多大,疏疏围了个篱门。右厢房为侍从居室,与主屋隔着一个小茶房,左边一间锁着,不知做何用途,和主屋间有个通道,通往后头的净房。主屋的明间和书房连通,形成个大书房,东墙整面做成五层的书架,放满了书册,书案也是竹制的,案上的文房四宝有些散乱,显示主人上次离开有些匆忙;相比书房,寝室显得小了不少,一张竹榻支一副青幔便是主人的寝息之所了。
易全四下检索,列了份需要补齐的物品单子,留下刘梨一人在此洒扫。束起襷膊,先拆下寝具洗净晾晒出去,再从主屋开始擦洗,经过那间锁着的屋子,刘梨远远绕开,她可不想因为好奇心生出事端。
关上右厢房门,揉揉腰,支棱起耳朵,好像水车停了。水车酉时关闭,此时也是坊里用晚食的时候。刘梨将床幔在脸颊贴了贴,还有些湿意。夏日里太阳下山迟,便想着吃过饭再来收。
饭堂里的阿婶给刘梨留了饭,直问她哪里去了,刘梨说了原由,又帮阿婶收拾一番,踩着夕阳的余晖上山。
六尘草庐是酒坊的最高处,能看到远方山峦间的落日晚霞。山中原本的浓绿赭石,在霞光前也黯然失色,彩云影下群山都显得渺小。暮云重重,余霞散成绮,晚霞余晖浸染天空,令天穹下的人无由生出叹息。
鼻尖贴近晾着的青幔,一点淡淡的阳光味道。微风鼓起帐幔,刘梨张臂抚上去,似乎抓住了风。夕阳在幔布上投下影子,童心大起,像蝴蝶那样扇起双臂,看自己的身影在布上扑棱,却飞不出这小小的一方天地。
太阳在山峰描摹出最后一线金光,恋恋不舍地沉入山谷。影子消失,刘梨扯下帐幔,后面赫然站着一个人!
屋里没点灯,杜淮琤站在暗处,看到那个姑娘将脸贴近幔布,风勾勒出她的面部轮廓,心底在轮廓上描绘出她的五官。他见过她的各种神情,含泪的、破碎的、惊恐的,不知此刻帐幔后的她是什么样子?强烈的好奇心支使他走出去,看到帐幔上振翅欲飞的影子,手隔着山岚慢慢覆上它,自己都没觉察到嘴角微微上扬,直到……她发现了他。
刘梨死死咬住唇才没惊叫出声,没想到在这样的场景下又遇到杜淮琤。他那是什么眼神?好像被蛇盯住的感觉,刘梨忍不住,侧过身咳嗽起来。
杜淮琤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待她缓和才开口道:“进去把床铺好。”
刘梨进屋点了灯,还好他没跟进来。利索地把床铺好,挂帐幔却是费了不少劲,幸好程锏从外面回来接手过去。不好直接走人,又从门外拿进准备好的艾准备熏。
“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刘梨应了声是,杜淮琤的语调硬邦邦的,听不出喜怒。转身刚要走,又被叫住。
杜淮琤有些气恼,她那是什么态度,时刻防着他一般,好像他是什么夜叉恶鬼。下巴向檐下的灯笼扬了扬,是刚才程锏用的,“拿上。”
刘梨不意他为此叫住她,不愿再滞留,提起灯笼行礼退下。回自己的屋子穿过竹林最近,一盏灯笼映得竹林鬼影幢幢,刘梨顾不得其他,脚下不停一口气跑回屋,掩上房门便剧烈咳嗽起来。
程锏挂好帐幔,“我说咱们就该按计划后日上山,这会急吼吼地赶来,帐子还得自己挂。”
“难得听你讲这么长一句话。”杜淮琤坐到书案前,“有些事我想尽早过来处理。”端起茶碗,空的。
程锏抱臂倚在门边,“叫回来?”然后好整以暇望着他。
杜淮琤重重放下茶碗,“熏艾去!里里外外,每间屋子熏三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