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下雨,修齐的山居行又延后了几日才得行。薛素卿不耐出门,既然他二叔都同意了也不再把儿子拘在府里,收拾了一大包东西放马车上,又叮咛刘梨仔细照应,才由他们去了。
修齐坐在马车里一刻都定不下心来,不时掀起帘子东张西望,一会要吃这家店的蜜饯,一会要吃那个摊上的胡饼,杜澜被他使唤地汗湿了后心,过了主街才稍安分下来。从掀起的车帘看到“长生库”的匾额,刘梨心底欷歔一番,想想前世种种,犹如大梦一场,如今前路未卜,自家又身不由己,只能暂且心存谨慎、安稳度日罢了。
出了城,道路颠簸起来,马车摇摇晃晃,加上日头高长,车内人昏昏欲睡。刘梨让修齐安躺在车内,自己倚着车壁打盹,脑门一下一下磕着,昏沉间前尘往事纷至沓来,迷雾中有个男人身影一声声唤着自己名字,“刘梨!刘梨!”忽而那声音就在近前,“刘梨。”“梨姐姐!”刘梨倏忽醒转,修齐在她身侧,“梨姐姐你怎么了?叫了几声都不醒,可是魇着了?”杜澜打着帘站在车边,一脸关切。“我没事,可是到地方了?”“到了,只是上山这段路我想走着上去,梨姐姐你要是累仍坐车吧。”“不妨的,我和你一起步行上去。”
上山的路倒是没有想象的崎岖,据说这山里有几处上佳的岩洞,正是窖藏陈酒的洞天福地,早已是杜家的产业,故而路修的比别处用心些。
山中清凉自在,一进山原本躁郁的心情全被抛却。鸟鸣山涧、溪流潺潺,真是个绝佳的所在。大约行了一炷香的工夫,山腰隐隐现出几处檐角,想是快到了。
“呔!什么人敢闯本大王的山寨!”一个半大的小子,赤着上身,戴顶草帽圈立在山石上,手持一柄木刀,大马金刀拦在车队前。
杜澜行在队伍前头,见状上前道:“猴崽子,我们是杜家的,快回去给你们庄头报信,杜家小公子来了。”
那孩子将一队人马前前后后看了个仔细,也不说话,忙回身跑了。修齐看那娃娃的“装备”新奇的很,不由催促众人快快赶上。
行近山门,果有三两人在外候着,见着杜家的车马立刻迎上来,拜道:“不知小公子前来有失远迎,还请少东家莫要怪罪。”
修齐在人前向来晓得守礼自持,见到三位长者想必是庄里的管事,笑道:“诸位大管事不必拘礼,我此次前来本就突然。二叔应了我来山中避暑,往后几日多叨扰各位了。”几人听他说到杜淮琤,益发恭维起来,修齐一心想找刚才那小孩,又不得不装出持重的样子应付一二。杜澜知他心思,忙嚷嚷着叫安排下处。
住的是庄子北端的一处房舍,地势稍高,修的颇为齐整,房内物品一应俱全。“这里本就是给东家准备的住所,往常二爷也偶有歇宿在此。”庄头姓臧,头发胡子都花白了,精神头倒是很好,从门外喊进个小子,“这是小老儿的孙子阿麦,少东家有什么吩咐尽管使唤他便是。”正是刚才拦路那小子,这会套上了衣裳恭恭敬敬站在爷爷身旁,朝修齐飞快瞟了一眼又低下头去。
好容易送走了臧管事,修齐笑盈盈地上前,一时也不知道说啥,拿了路上买的蜜饯果子往阿麦跟前送。见他抓了一把才问道,“你那刀呢?”阿麦听他问到自己得意处,眉飞色舞道:“在外边藏着呢,我自己做的,威风吧?”修齐立时要去看,刘梨正收拾铺盖,不放心,丢下活计跟了上去。
山庄里人口不多,两个孩子年龄相仿,很快熟络起来。没人约束,又恰是狗都嫌的年纪,两人上山下河,不过几日便搅得庄子里鸡飞犬跳,大鹅看到都要绕道跑。刘梨难得看到修齐恣意,只要不太过分并不怎么拦着他,只是步步跟着,不许往水深处去。
住了几日,杜澜回城给府里报平安。这日三人早早地进山,山中有一小潭,因有溪流汇入故而潭水清冽凉爽,潭中鱼虾游弋好不自在。阿麦前日在潭里下了网,今天来查看,网内空空,只逮着两只小虾米。见修齐大失所望,阿麦砍了竿瘦竹,坐在潭边削出把竹剑给他,把修齐喜得跟什么似的。二人木刀竹剑打得有来有往,不觉往林深处跑去,刘梨辨着声音跟上,嘴里不住喊着:“小心,别伤着眼睛!”
突然两人都没了动静,刘梨心中一凛,紧跑上前。只见一个黑黢黢的洞口赫然出现在眼前,修齐和阿麦正站在洞口朝里面张望。这山洞极大,洞口原有门,这会大敞四开,从洞内丝丝往外透着凉气。
“这是陈放杜酒的岩洞。”阿麦跨前一步,冲二人说道,“咱们这山里大大小小的岩洞有十来个,冬暖夏凉,有的还连着暗河,洞藏储酒最合适不过。爷爷说杜酒要好喝,必得放入这些洞里窖藏,这满山的岩洞,就是酿成杜酒的一大秘方。”修齐眼神飘进看不见底的山洞,问道:“这么神奇?这洞里有酒仙不成?”“那可说不好,爷爷从未让我进去过。洞门何时打开何时封闭都提前算好日子的,这个洞前些时候刚送出一批酒,今天应是送新酒进去。”正说着,洞里远远传出声响,几人忙跑开,躲在树后观望。
打头是几架独轮小车,后面十来个挑夫鱼贯而出,几位管事随个年轻人最后走出,站在阴影里看不清面目。洞门合上,臧管事亲自贴了封条。一行人走到近前,修齐瞧个真着,从树后跑出道:“伍先生!”
那年轻人正是伍子骥,看清是修齐,又看到后面的刘梨,眼睛亮了亮,“你们怎么在此?”臧管事先开口,对着阿麦道:“胡闹!这哪是你们来的地方?”伍子骥也道:“此地说话不便,随我到庄上去。”
修齐手舞足蹈,把如何来此及这几日的经历统统说给伍子骥听,又献宝似的炫耀那柄竹剑。他笑着听,目光时不时转向刘梨,和煦如风。刘梨原本走在人群后面,不知何时伍子骥竟与她并排同行。
“修齐与你倒是亲近。”她找话说。
“他父亲于我有知遇之恩,故而多看顾些。”男子嗓音清润低沉,说完后二人一时无话,一队人只有两个孩子咋咋呼呼的声音。
“你,在府里可还好?”伍子骥慢下脚步,看向刘梨问道。
“我很好,大奶奶待我和善,修齐也乖巧惹人怜,我自当是很好的。”良久没听到对方回应,刘梨抬起头,伍子骥定定地望着她,眼眸里映出她的身影,忽然就觉得被看穿一般,慌得无处躲藏。她说自己一切安好,可是无人处总感孤寂,午夜梦回,忆起前世心里阵阵泛苦。以前也是孤苦的,可她憋着劲想着把日子过好,不负家人期望,总有个奔头;如今困在这里,寻不着出路、找不到回路,人还在,心却是要枯朽了。
“把你从娄山带出来,本以为是为你做了最好的安排。不想,却害你被拖累……”他颓下肩。
“不!”刘梨忙道,“我是自卖自身,自愿入府的。刘家人收留我,待我如亲生,刘家落难,我出力不遑多让;伍先生当日救我脱困,刘梨更是铭感于心,一直未能报先生大恩,心内不安,有生之日,皆报恩时。”说完俯身便拜。
伍子骥忙扶起她,掌中纤柔温婉,只一瞬便放开。刘梨臂上一热,旋即被松开了,两人俱是赧赧的,又是一时无话。
眼看就要走出林子,伍子骥道,“我们马上就要回去,你若是想家,我可顺路捎你一程。刘庄离此地不算远,回去看看,或即刻回或待一晚,都由你。”
刘梨欣喜,可想想又道:“修齐在这儿我不放心,以后再找机会吧。”
“不放心什么?”修齐突然冒了出来。
“我听见了,梨姐姐家在附近,伍先生要送她家去,梨姐姐不放心你呢,不肯去。”阿麦抢道。
“我在这儿好着呢,梨姐姐有什么不放心的。难得的机会,姐姐可别错过了。”说得刘梨动了心,阿麦也在一边劝。刘梨看看伍子骥,心想便去半日吧。将孩子托付给庄上的婶子,又细细嘱咐二人不可淘气,直到说得修齐都烦了,才跟着伍子骥他们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