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杜家这样的门户,多有请先生在家坐馆的。杜淮琤却是在府外修了一所私学,不单将修齐送去念书,平常人家的子弟也可入学。要是那寒门学子品学兼优,更可减免束脩,一应赀用全由杜家承担。
修齐不自在了几天,到底小孩子忘性大,不久就把十五的尴尬抛诸脑后了。刘梨自此尽心照应修齐,饮食穿衣无不细致入微。这日做了一盘茯苓糕,刚走上檐廊,杜澜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姐姐做的茯苓糕口味清甜,且宁心安神,给小爷读书时做个茶点再合适不过了。”刘梨拈了两块糕给他,“身上伤好了?”“早好了,蒋管家那老驴手劲忒小,这几棍也就给小爷挠挠痒。”刘梨看他也就稍大点的孩子,“罢了,这儿有我伺候,你找个地方松快松快去吧。”杜澜正有此意,忙不迭谢了,又夸了刘梨不少好话,自去躲懒。杜修齐读书并不轻省,每日下了学还有课业,杜淮琤有时间也会考较他学问。他自知孤儿寡母,誓要争口气不让外人瞧扁了去,所以学业上倒是勤勉。之前就有过夜里读书不着意落了病的,小时候薛素卿看着还好,大了分了房就有点照顾不上,这才命蒋管家留意买个丫鬟,三番挑拣、细细考量才放在身边照应。刘梨也话里打探过怎么杜家这样的人家还要从外面买人,杜澜模糊道以前府里伺候的人也不少,大爷、老爷相继没了后打发出去许多,其他就问不出来了。
刘梨把糕点放在书案,又给修齐换了盏热茶,拿了绣绷坐在窗下学做针线。来东苑活计轻省了不少,起先无事时还会去后厨走动,后来无意听到有人背后议她是攀了高枝回来显摆,就不大去了。杜府花园大,景致怡人,刘梨却不愿一个人在园子里走动,生怕冲撞了什么人,只每日在房中闷坐着,或学做些针黹——她女红实在算不得好,又找不到人讨教;或放下绷子挑些架子上的书来看,遇上看不懂的誊写记下,等修齐下学回来问他。彼时小鬼即摆出师长的姿态,益发得瑟起来。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这‘格物’二字,当怎么解?”
“先生说,‘格’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修齐摇头晃脑地答道。
“嗯……”刘梨一脸不明白。
“格物致知,就是即物穷理——先生就是这么教的。”
这什么爪哇国的先生,只是照本宣张,并不能通达其义,只会填鸭!刘梨暗道。
“致,推极也。知,犹识也。推极吾之知识,欲其所知无不尽也。格,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无不到也。”说话的竟是不知何时进来的杜淮琤。
他从刘梨手里抽出书,“所谓物,既包括自然之物,主要是伦理之事。其所致之知,包括物理之理,但仍为伦理之理。朱子曰:‘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华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说完便看向刘梨,这丫头在他面前一向低着头,这会难得用几分崇敬的眼神看着自己,绣口花腮,妍丽叫人移不开眼。
刘梨也是不可置信,只当这杜淮琤是个满身铜臭的商贾,隐隐还有些怕他,想不到竟是胸有翰墨、深藏不露。
杜修齐对二叔素有孺慕之情,迎了上来恭敬行礼,杜淮琤抚上侄儿的肩膀,“笪桥的笪老爷下了帖子,你换身衣裳随我一同前去赴宴。”修齐听了一百个不乐意,嘟囔着嘴,这种宴席都是互相吹嘘追捧,甚是无趣,近年二叔刻意带他学着应酬,常常被他找理由躲过,这会亲自来接,推拒不了,只得跟着刘梨进内室更衣。
换好衣裳出来,刘梨见杜淮琤正拿着自己那幅不成样子的绣活,暗悔刚才怎么不收拾好了。衣裳被拽了拽,修齐扁着嘴,一脸哀怨的看着自己。“宴上总是吃不安生的,给你包一匣子点心,路上先垫垫”,又看了眼伫立的男子,对小少爷道:“修齐年纪小,少吃凉寒之物,更不得饮酒,可记下了?”杜淮琤总觉得这话是说给他听的,面上不显,心里倒是应承下来。
刘梨又给修齐披上件斗篷,送到垂花门才折返。
入夜,敲过二鼓,杜淮琤将修齐抱了回来。刘梨留着灯,见他们进来忙打着灯往内室引。
杜淮琤把人放在床上,刘梨替上来给修齐脱靴换衣裳。杜淮琤看她紧着修齐,一个眼神没给过自己。他是杜府一家之主,向来前呼后拥众星捧月惯了,在家里没这般遭人冷落过,不觉道:“没给他喝酒,在车上睡着了。”刘梨头都不回,轻轻“嘘”了一声,出了内室才福身谢过二爷,然后就不说话了。杜淮琤不由地烦躁,灯下立着的小丫头,身姿楚楚,却一副送客的架势。晚上饮宴不到二更他便要回,被那群损友狠狠灌了几碗才放行,本就不太畅快,回来又遇着一张冷脸,心里就不大乐意。
刘梨想着赶紧把这尊大佛送走,好下门落锁。不想杜淮琤走到外间坐下了,“晚上吃多了酒,给我沏杯酽茶来。”好在茶炉上吊着热水,刘梨沏了一杯奉上,离他远远地站着。
杜淮琤借着饮茶打量刘梨,烛光只照亮她半边脸,低眉敛目,秀美的下颌像春山一般。头发略有些松散,不知哪来的夜风,将她鬓边一缕在烛影下微微撩拨,拂乱一池春水。他着人打探过,这姑娘是庄上刘家的二娘子,家里有老父和瞎了眼的老娘,跟伍子骥好像还有些沾亲带故。前些日子后巷见到的是她家哥哥,因被人构陷入狱才迫不得已卖了自己救兄长,是个有情义的。他想起来上次在铺子里被两个泼皮纠缠,这丫头也敢挣一挣,有泪藏着,倒是坚毅有胆识,叫他高看一眼。且奇还似认得几个字,实不像寻常乡下出来的姑娘。心里暗道这丫头一身矛盾,才令他多注目几分,只是现下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显然是不待见自己。杜淮琤边想边饮完了茶,放下茶碗,起身道:“夜了,歇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