茴儿踅进来,鬼鬼祟祟跟刘梨咬了一耳朵。常妈妈看到茴儿就上火,“懒丫头,跑哪儿撒欢半天不见人影!”亲自提溜着茴儿去干活。
刘梨洗过手在襜衣上擦了两把,茴儿话说一半,只道有人找她。厨房后面的角门连着一条后巷,陈二哥送菜就是走这个门,仆佣日常出门采买也是由此出入。自进府刘梨就没出去过,打开半扇门探出身,左右不见人,疑茴儿诓她,正要回去,从树后转出个人。
“二娘。”
刘梨愣住,将来人仔细打量一番,“又青哥?”刘又青点点头,黝黑的脸上扬起笑容。刘梨受到感染,几步便下了台阶,走近前上上下下确认他无事,“又青哥可是大好了?爹娘可安好?”
“都好,都好!只是对不住你,郁郁了好久。”刘又青没想到这个干妹妹为了刘家竟舍了自身,感怀刘梨情义,心底告诫自己这便是自己亲妹妹,以后要益发对她好。
“刘梨不告而别,让爹娘担心了。”又青看她红了眼眶,忙从身后卸下背筐,“爹爹一直寻不到你,直到前些日子伍先生送了些东西来家里,说你在杜府一切安好,我们才安心。正好家里的枣儿熟了,娘让我送些来,还有你养的小鸡仔,也下了几枚蛋,娘让带来给你尝尝。”边说边一样样从筐里拿出来塞到刘梨手上。
红皮大枣,颗颗饱满光亮,一看就是挑选洗净的。刘梨想到瞎眼的刘婆一颗颗擦拭枣儿,实在没忍住抽泣起来。
“这可怎的?”刘又青一个糙汉子看妹妹流泪,手足无措,抻起袖子抹了抹刘梨脸颊,反倒擦红了面皮儿,更是心焦。
巷口响过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刘梨怕人瞧见,自己拿手背抹了抹脸。刘梨又把小柳儿问了,又青见她容色丰润了些,想来在杜家过得尚可,知道此处不便多说话,只再嘱咐一番,背上背篓辞别。刘梨看他一早赶入城,水都未喝上一口,独自立在门下又流了回泪。
杜淮琤把缰绳递给程锏,“我以为那叫什么梨的丫头是个孤女。”程锏想到刚才在后巷一瞥而过人影,还以为二爷没在意,“我去把老蒋叫来。”
刘梨把枣与常妈茴儿分了,甜甜脆脆果然好吃。想到伍子骥帮她给家里报平安,听说又送了不少东西去刘家,再加上之前的搭救之恩,这份恩情实难报,只有慢慢还了。
打门外进来一人,容长脸儿身量高挑,是大奶奶身边的香尘。她这样的大丫鬟平常是不到厨房来的,常妈妈起身让座,又自去倒了碗茶:“香尘姑娘来啦,可是大奶奶有什么吩咐的?”
“常妈妈客气了,大奶奶说眼见天气热起来,厨房的妈妈们辛苦,命我带些散钱犒赏各位。还有些细布,夏日里穿最是清爽,给常妈妈拿去做衣裳。”常妈妈谢过,摸着那匹料子,喜不自禁。
“这位可是刘梨?”刘梨听她问起,上前福了个身。香尘把她上下打量一番,“我瞧妹妹面善,心里欢喜,妈妈若是方便,我想带梨妹妹去我那屋说说话。”常妈妈了然,自是满口答应。
香尘挽着刘梨往东苑去,边走边领着刘梨看园中景儿,又问刘梨原籍在哪,如何入府,家里还有何人。刘梨只当自己是刘家二娘,一一答了。
进了东苑,香尘直接把她往上房引。刘梨迟疑了一下,香尘宽慰道:“大奶奶听说小少爷最近有你照应,想找你过来说说话。我们奶奶最是亲和的,你不要担心。”
屋内陈设简净,大奶奶薛素卿坐在临窗的榻上描花样子,一身家常的素色衣裳,只在鬓上插了一支珠钗,眉目清浅,莲脸生春,别有一番逸世出尘的美。若说依菲姐像朵诡魅诱惑的黑夜莲,薛素卿便是清雅脱俗的水仙——两种截然不同的美。
见刘梨来了,素卿放下手里的绣样,命香尘搬来一张绣墩让她坐。刘梨谢过,浅浅坐了半面。素卿仔细端量这丫头,倒真是个齐整模样,眉目清丽,穿身半旧的衣裙,也无钗环相配,心道要是扮起来,这院子里怕是没人比得过她。
“听说我那顽劣的儿子,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小公子玉雪可爱,性情真挚,与我颇为投缘,不曾麻烦。”
“修齐从小没有爹爹,外面瞧着跋扈心里却是卑微敏感的,我是个没见识的内宅妇人,一味溺爱不懂管束,越发纵得这孩子没有规矩。”
“夫人怜子之心旁人不可体会。公子现下年龄小,虽淘气却心性纯正,以后必定前途无量。”
薛素卿满意地看着她:“以前我对修齐的事总是亲力亲为,孩子大了,二叔劝我少拘着他,试着让其自立,可他身边只一个不成器的小厮,实在叫人不放心。我知道你在祠堂劝慰过他,那孩子听你的话,我也信你是个稳妥人,打算跟常妈妈要了你来,在小少爷身边伺候,你可愿意?”
刘梨如今在厨房适应的很好,又和刘家恢复了联系,本想着消磨几年攒够银钱求个恩典放出去,想了想说道:“奴婢是个乡下丫头,手脚粗笨,不懂规矩,倘若到小少爷身边伺候,怕是照顾不周。”
“规矩可以慢慢学,但要找个明事理、真心待修齐好的,怕是难得。梨丫头毋要推托,这事我已做了主,今儿起你就搬到小少爷院里,交待过了,往后你的份例待遇都是一等的。”
刘梨见薛素卿主意已定,再推托反倒矫情,便允诺下来。
这厢修齐得了信儿,早早从学堂跑回来。又怕他娘亲嗔怪,只好在房里等着。见刘梨来了,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扭扭捏捏,哪里有平日“小霸王”的样子。看他别扭的模样,刘梨忍不住笑出声。小孩儿脸上愈发挂不住,适好前院传了晚膳,这才借故奔出门去。
每月十五、三十晚上杜府都要办“团圆宴”,阖府须得聚在花厅用膳。这还是杜老爷在世那会儿就有的规矩,只是目下杜府人丁稀薄,家主杜二爷常忙得不着家,往往只大房母子俩守着一桌菜吃饭。
恰逢十五,本以为今晚又是母子俩用饭,小修齐刚坐定,抬眼看杜淮琤独自走了进来,忙起身规规矩矩喊了声:“二叔。”
“未等二叔开席,失礼了。”薛素卿也颇意外,在家用饭也没派人提前知会,幸而还未动筷。
“嫂嫂何须多礼,一家人不必拘束。”说着撩袍在主位坐下。杜淮琤今日一身月白直衣,鼻若悬胆、鬓如刀裁,端的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哪里想到在外面是个杀伐果断的狠角色。刘梨只瞧了一眼便低下头去,规矩侍立在修齐身后。
杜修齐坐在杜淮琤左首,应对了两句学堂之事,不再多话。食不言寝不语,这顿饭吃的很安静。薛素卿脾胃弱,晚膳用的不多,这会厨房呈了一碗鸡汤上来,香尘撇去油花给她盛了一小碗汤。刘梨明确自己身份,也给修齐盛了一碗,碗里还带了两块鸡肉,用公筷剔了鸡骨才端予修齐。薛素卿瞧见满意地低眉喝汤,修齐撇了饭碗先喝汤,喝两口就侧过脸笑盈盈地看刘梨,粘了一脸饭粒还不自知。
刘梨给他擦过脸,不期然迎上一道目光。杜淮琤肃着脸,看看刘梨又看看汤。那碗鸡汤放的离他远了点,刘梨打工打惯了,这会服务意识上身,也给他盛了一碗奉上。杜淮琤瞄了一眼,举起酒盅摩挲不作理会。刘梨心里腹诽,天生丫头命,也拿公筷剔了鸡骨,杜二爷才端过碗优雅喝汤。
修齐心里不乐意,脸上带起不悦,“二叔怎使唤我的通房丫头!”
“噗!”一阵急咳嗽。
薛素卿顾不得仪态捂住修齐嘴,“胡说什么!”修齐眨巴眼,一脸困惑。杜淮琤缓过咳嗽劲儿,直唤了修齐的随身小厮杜澜进来问话。才知道修齐在学堂和同学聊起身边来了个会说故事的丫头,几个年龄大的小子使坏,说那是以后要做通房的丫头,有了通房就代表长大成男人了。杜府里没有通房、侍妾,修齐不明就里才说错了话。
一屋子大人都有点不自在,杜澜被二爷斥责没带好小主子,让他自己找蒋管家受罚,一顿“团圆宴”草草收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