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玉甯哭了一会儿才平息下来,赫连熵有些不明所以,一直问他怎么回事,他只摇头,也不回答。
待气息终于平稳了,他才吸了口鼻子,抹把通红的眼睛,说道:“请陛下恕罪,臣失礼了。”
赫连熵显然被他给吓着了,瞪大眼睛手脚都有些慌乱起来,声音发紧地问:“皇后这是怎么了?可是出了何事?”
说着,他伸出手用拇指缓缓地摸上景玉甯的面颊,为他仔细地将泪水拭去。
“臣有些想家了,今日收到长姐的来信,想起曾经在一起的时光,只觉时间流逝如飞云,一转眼我们都长大了。”景玉甯笑了笑,红色的眼睛一眨一眨,连带着睫毛都湿漉漉的,前端挂着小小的水珠。
他的模样楚楚可怜,但也极为好看,让人徒升起一种无限的怜惜与保护欲。
赫连熵仔细地望着景玉甯,他有种感觉景玉甯没把实话告诉他,但看人伤心的模样,他倒不忍心再继续追问了。
他们两人共坐在同一个龙椅上,身体离得很近,赫连熵能感受到景玉甯身上的香气和那一丝温热。
他小心翼翼地侧过身,歪下头问他:“朕带你去逛逛花园散下心?待以后不忙了,朕再带你回景府小住几夜,皇后觉得怎样?”
景玉甯抿唇笑了一下:“陛下厚爱,臣……”
赫连熵伸出手指贴上他柔软的薄唇:“别再言谢了,这句话朕耳朵快听出茧子了。”
只见他发冠上雕刻的龙在动作的一瞬间反射到门口处的烛火,泛起金光。与殿中装潢辉辉相映,更衬出帝王的气宇轩昂。
天色逐渐暗下来,政华殿的宫人正排列整齐地拿着手中的火折子进来,将灯一一点上。
橙色的光亮把殿内本就繁华富丽的墙壁照得更为璀璨通明。
景玉甯自知露出了破绽,现下心绪也不算安宁,不便再继续留下叨扰。
于是他站起身,烛火照进眼底透出一丝迷茫,张开口声音轻柔而缓和道:“陛下,臣昨夜没休息好,现下有些困倦,就先告退了。”
“你晚膳还未用,同朕用完再走如何?”赫连熵说着就要再度牵上景玉甯的手,却被他躲了开:
“请陛下恕罪,臣实在有些乏了,想先回去,还望陛下允准。”
话说到这再不放人就不合适了,赫连熵收敛起眼底的情绪,也顺势收回落空的手,跟着他一起站起身:“那让朕送你总可以了吧。”
景玉甯犹豫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
他们共乘龙骄回到坤明宫里处的西偏殿,路过东暖阁时,赫连熵转头悄悄看向景玉甯。
景玉甯只是保持着平日里温和的浅笑,并此无任何反应。
毕竟这里是他每日都要经过的地方。
可赫连熵就不一样了,大婚时在东暖阁那事是他做的,也是他让景玉甯在那跪了整整一夜,导致他的腿到现在都无法痊愈。
更是因此番事导致坤明宫的正殿东暖阁成为景玉甯备受羞辱之地,使得堂堂皇后最终竟挪到了西偏殿那荒僻简陋的地方。
内心无尽的愧疚和悔意充斥着赫连熵的内心,他宁可景玉甯能为此事和他犯些脾气,同他闹上一闹,也总比他现在一直都恪守礼节,对他说话时不温不火客客气气地要强。
景玉甯在他们二人间所画的无形隔阂与距离让赫连熵总有一种压抑的无力感,叫他无处宣泄,也不知如何改变。
这种感觉对于一个掌控欲极强的帝王来说,实在愤懑至极。
帝后同坐骄中相顾无言,赫连熵几次主动挑起话头却也都看得出景玉甯思绪不佳,对话也较为勉强。
赫连熵最终便也不再说话,陪他安静地走过一路。
撵骄停在西偏殿门口,景玉甯率先走下来:“臣到了,谢陛下亲自送达。”
陆齐已经等候在门口,见人出来快步上前扶住了他。
西偏殿晚间烛灯不多,院中较为昏暗,景玉甯下轿后整个人就融入了阴影之中。
他本该守礼数地邀请一句让皇上小坐坤明宫,但他现在实在没有心情,私心里也不想再看到赫连熵,于是头一次态度略显生硬道:
“时候不早,臣打扰陛下用膳了,本该服侍陛下进屋歇脚,可今日身子实在不适,故而先在此恭送陛下。”
这直言的送客让周围侍卫与宫人都顿时紧张地望向尚在撵骄中的赫连熵,生怕皇后这番态度会见罪于圣上,帝王因此动怒。
只是万幸赫连熵并未表现出任何不满,他坐在骄中眼神深邃地看着景玉甯,院中那点烛火照进来化成暗处中的一抹光,使他的眼睛透出一丝锐利。
赫连熵自然深知像景玉甯这样的人行事必有其目的性。
但他今日的行为却是出乎意料地反常,黄昏时来找他的这一趟可谓是莫名其妙,还平白哭得这么伤心,让人实在摸不着头脑。
他总感觉到这里面有一丝说不上来的违和。
晚中夜风向来有些阴冷,景玉甯在外面欠下身,风吹起他的长发与衣衫,显得整个人更加单薄。
赫连熵垂下眼,半晌道:“皇后好好休息,朕先回去了。”
景玉甯再次恭敬地欠下身:“是,臣恭送陛下。”
撵骄出了坤明宫走到半路上时,赫连熵突然掀开帘子,他手一挥轿子就停在原地。
他看向站在龙骄旁等待吩咐的大监,目光深沉,静过片刻后低声道:“告诉林英,让他好好盯着坤明宫,皇后有任何消息都及时向朕禀报。”
大监闻言拱手刚要答话,就听他又命道:“把御膳房今日给朕做的晚膳拿出一半给皇后送来,朕看他胃口不太好。再让御膳房做一份清爽的牛乳甜羹,多放些蔗糖,一并拿给坤明宫。”
“是,奴才领命。”大监弯下腰。
见他还要继续跟着轿子,赫连熵皱起眉,口气带起呵斥:“现在就去御膳房!将东西尽快给皇后送去,再晚他就歇下了。”
大监听到此言这才拱手后迅速退下。
赫连熵放下帘子,将身形彻底没入暗中。
龙骄再次抬起,他轻轻捻上自己的食指于拇指,回想起方才抚上景玉甯的面颊,为他拭泪的触感。
那感觉仿佛还停留在他的指尖,泪水起初从眼眶流下时温热的润泽,到随后在他的手指上逐渐冰凉。
他回忆着方才景玉甯的每个动作每个表情,只觉得自己的心口砰砰直跳,并且跳得又重又快。
这种感受对他而言极为新奇,好似自己的心不再只受他一个人的控制,同时也在为景玉甯所动。
更玄妙的是,他竟一点也不抵牾这种感觉。相反,他的心中还有种迫切的期待,无法克制般地在每次与人一眸一笑中都期盼着景玉甯也能早日对他产生这样的情愫。
想到此,赫连熵呼出口气。
他不禁意识到自己对景玉甯的情感可能已经不仅仅是单纯的欣赏与喜爱,他变得想要拥有他,甚至欲往那更深的路走下去。
可也正因如此,他才变得不再满足,同时更想要得到景玉甯的回应。
他们是帝后,是龙凤,是夫妻。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他们不能做的事情。
景玉甯若一直因着大婚之夜的事不肯向前迈出那步,他可以等,可以把一切最好的都给他,照顾他,爱护他,直到景玉甯愿意放下、原谅他为止。
但作为一个年轻的君王,他的控制欲与独占欲让他绝不允许景玉甯从今往后除他以外眼中再装下别人。
景玉甯是他的,从他嫁过来的那一刻就注定他一辈子只能是他的人。
从身到心都尽归他所有。
“玉甯…”赫连熵启唇唤出这个名字。
当撵轿已经停在政华殿时,赫连熵满脑子仍都在想着景玉甯。
直到用膳中见大监回来,赫连熵才收拢心思抬起头问他:“都送到了?”
大监拱手弯下腰答:“回皇上,都送到皇后那里了。”
“他用了吗?状态如何,可有心情不佳?”赫连熵再问,眼中是不加遮掩的关切。
大监再度弯下腰垂首道:“奴才没能看见皇后用膳,奴才将膳食送到西偏殿后皇后惦记着奴才回来服侍陛下,就没让奴才多留。”
赫连熵听完大监的回答叹出口气:“罢了,”他过了片晌淡笑一声轻道:“来日方长,总不急于一时。”
……
西偏殿内寂静无人,风吹过草木的响声隐隐萧瑟。
景玉甯一动不动地坐在台案前直至深夜。
赫连熵差大监送给他的饭菜与甜羹都整齐地摆在桌上,然而他一口未动。
如今这样的心情,无论眼前摆着多精美丰富的菜肴,都叫他没有胃口。
桌子边侧的蜡烛随着火苗渐渐融化至一半。
寂静的夜晚,一切都悄无声息,直到正殿的房门被慢慢打开。
“少爷,我拿回来了。”夏灵踮着脚跨进门,而后又转身又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
这才来到景玉甯地面前,把一叠纸张从衣服中掏出来。
这些纸张正是景玉甯入宫第一日时所埋下的书信。
“劳烦你了,大半夜还要替我跑一趟。”
景玉甯说着边拿起这一张张信纸,离近了还能闻到上面沾着泥土潮湿的气味。
他凝视了这些信纸片刻,随后闭上双眼,长而卷翘地睫毛轻颤着,将这些信纸最后一次紧紧摁入怀中。
他使劲抿着唇,不让任何一声呜咽漏出来。
约莫过了有半柱香的时间,景玉甯才重新睁开双眼,此时他的眼眸已然通红,眼白渗出些许血丝,在暗淡的烛火下显出一丝狰狞。
半晌,他站起身,走到木桌旁的烛火跟前,把信的一角放了上去。
柔软的纸张瞬间就被烧至焦黑大半。
夏灵看着不禁揪起一颗心,忐忑道:“少爷…真要烧吗?”
她与景玉甯主仆相伴十余年,是眼见着少爷到底有多珍重这些信件。
这里面的每一封信,都被他反复阅读过数次,彻夜珍藏在床边的木柜中。
现在少爷亲自将它们一一烧毁、其中心境难以言喻,这随着火焰化为灰的又何止是信件。
景玉甯的手稍微抖了一下,随即又将手中的纸张捏得更紧,他的声音虽颤,但语气中却透着痛心的坚定:
“今晚必须把它们都烧了。”
夏灵目露担忧却也不敢再说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景玉甯将一张张信纸燃烧殆尽。
烛火吞噬纸张至尾部时,火光突然亮了一瞬,刹那间无比清晰地照亮了景玉甯的面庞。
夏灵看到他双目已然通红到眼尾,眸中含泪,在烛火下泛着孤寂的光。
看到少爷这幅模样,夏灵也忍不住掉下泪来。
她看着一张接着一张的信纸化为漆黑的灰飘落到地上,心也跟着景玉甯一起痛。
夏灵知道,那被被火烧成灰的,除去纸张更是少爷这些年懵懂的爱意与时光。
那些火就像灼烧在景玉甯的心口,把他所有的期盼与幻想全数摧毁成尘,最终灰飞烟灭。
景玉甯看着上面的每一行字,一张一张的信上都曾是他最美好最深刻的记忆,他颤抖着唇角,最终沙哑地念出了声:
“初入春暖屠苏,最难知惜。自醉七盏薄酒,怎敌吾思绪万忧。”
“鸟鸣起,欲消愁,然故亦长思初识。”
一句一句的诗,一件一件的回忆。
直到烧到最后一张,景玉甯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这是他入宫前,收到的最后一封信
他垂下眼,认真地读着信上所写的每一个字:
“鹓鸑焉尔,玙璠希世,洁明正雅,曦寄春冬。”
这是信中人第一次向他写出越于友人的情诗,为着这句话,曾让他欣喜许久也憧憬许久:
“汝将吾自飞鹰化予鸑鷟,勿放吾茕茕孑立,踽踽独行。”
念出这句时,他终于哽咽出了声。
那时他一直坚信着自己所奔赴的道路终会抵达与他同在的方向,他会一直陪伴着他,绝不让其茕茕孑立,踽踽独行。
他甚至喜悦到与人相应对诗道:
“抒夜微凉,芳树应献牡花下。望百花缭乱,愿与尔同守千秋。”
景玉甯低下头,一缕长发从耳边的鬓角落下,徐徐遮于脸侧。
泪流一滴滴掉落桌上再晕染开来,犹如水墨画上繁点游云。
一句“与尔同守千秋”,从美好的期盼终是化为了割向心头的刀子。
从这一刻起,景玉甯终于明晰了自己到底身处于怎样的境地之中。
孤独与寒意隐约而迅猛地吞噬着他,许多事情让他甚至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景玉甯已经知晓,在他谋算着别人的局时,到头来自己也不过是最亲近之人手里的一枚棋子。
虽然心寒,却再也无法改变什么。
他所期盼的一切其实早就命定于此,终究会是一场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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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 4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