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时,珀斯国皇宫盛大的功勋宴上丝竹乐声沸反盈天。
宽阔的颐院中无水无亭,高处是一座巨大的天坛,主位立于正中央彰示着珀斯国曾赖以信仰的皇权神受之说。
篝火照亮酒肉歌舞,燃烧的炙焰溅起星光,在一片欢庆中烁耀非常。
帝后面前长桌上摆着新鲜野猎的红白酒肉,羊羔乳猪与幼鹿呈整只被烤到金黄流油,同各类山珍海味一起端上盘,围成从内旋绕到外的层层叠圈,摆满了整张桌子。
这般著显粗旷的进膳形式除从前游历大尚各地以外,景玉甯是再无有过。他看着绑在木架上“坐起”的小羊,浓香的肉味与焦酥的脆皮泛着可口油光与烹调热气。
分明是美味至极的鲜肉,但还是让他失了食欲。
赫连熵夹起陆齐餔好的菜,方要放入口中,就见身边的青年只把手搭在桌沿上,仍未动筷。
于是他停下手中的动作,问道:“为什么不吃,是不合胃口?”
景玉甯挽起碧色的袖口,抬手碰上指前的金筷,应声说:“回陛下,臣现下不饿,还吃不进这些肉来。”
赫连熵听青年这样说眉峰稍稍一颦,他想了想,继而沉下声缓道:“你平日饮食偏好清淡,这些肉是过重了一些。不过偶尔还是应该吃点,你身体弱,总用药膳进补也不是回事。”
说着,他放下原先夹给自己的菜,改而拾起盘中一片薄肉直接喂到景玉甯的口中,道:“你尝一下,不好吃就吐出来。”
唇瓣碰到滑嫩的肉使之鲜香的肉汁沾到上面,景玉甯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张开了口,咬上筷中肉片。
轻薄的肉入口即化,油汁留在舌尖带起无穷的余香。精致的烹饪和肉本身自带的色与香让汁水芳醇却不油腻,无疑是一道堪称绝赞的宫廷宴食。
赫连熵仔细瞅着景玉甯吃下去的反应,然后问他:“好吃吗?”
景玉甯咽过后点头,答:“回陛下,味道不错。”
青年在此时褪去了早午身穿的凤袍盛装,换上一席更为合身的水碧色常服,肩上披有玄色貂裘,发丝一半披下一半盘起,束在玄顶一枚银白凤钗中。
他着眼于面前碟盘上盛满的各式鲜肉,有些好奇适才尝到的新颖口感,便向男人问道:“请问陛下这是什么肉类?”
赫连熵想了下,挑起盘中同样的肉片,放进嘴里一尝。
“这是鼍肉,”他回答说,接着又夹起另一片色泽诱人的肉块,动作自然地喂给青年,说:“这是瞰火肉,皮煎得很酥,用来滋补身子极佳。”
景玉甯垂眼睨向送到嘴边的肉,他不好当众薄了男人的殷勤,只能轻咬下一口,回应说:“多谢陛下,臣自己来吧。”
赫连熵唇角噙起淡笑,把爱人客羞的漂亮模样尽数收进眼底。
底下众人看着帝后这番亲昵的举动都不由脸色悄悄红起来,面上皆搭着殷切或谄媚的笑。
今距帝后大婚已过三年有余,两位耀目璧人还如新婚燕尔一般相好。帝王英俊撼世,气宇轩昂,皇后秀美绝伦,恬静沉谧,样貌宛如仙姿入尘,当是无双之极。
先前正堂上帝后的行举众人也皆看在眼内,帝王望向皇后的眼神充满了炽烈爱意与不禁掩饰的赞赏。二人并列坐在龙凤椅上,眉眼相对时着实令世人惊羡。
颐院内光火击乐,酒肉味与欢笑声充斥在这片空气中,传遍庞大却空荡的皇宫。
石地正中央演出着独具珀斯国风格的传统舞蹈,舞者落地时脚步孔武有力,男女皆挥舞刀剑叉戟,形如在节奏中演绎起致命击斗。
赫连熵满眼里装的全是景玉甯,是丝毫无心欣赏底下的奏乐与歌舞。他巴不得在一众臣官面前多展现一些他与妻子亲密无疏的伉俪之情,得以传颂出更多帝后情爱的天下之谈。
见青年终于拿起筷子碰上餔菜,他又不间歇地让陆齐把骨汤端到近前来,由自己亲自舀到碗里。
久炖的骨汤浓厚白皙,呈在碗中宛如天上银白的圆月。赫连熵把碗递向景玉甯,同时还细心地附上一把汤匙。
景玉甯心中暗叹一口气,依旧不拂帝王的面子,他顺从地将汤碗接过来,随着动作贴近赫连熵耳边,低声提醒说:“陛下,该祝酒了。”
耳畔感受到青年附身而来所带的檀香与温意,赫连熵的心跳突地一顿,许久才平复胸口激起的轰鸣。
他温柔地轻“嗯”一声,半晌举起了酒盏。
歌舞刀剑与人言声由此骤停,“沈崇元”位立上席,他即时从桌前走出,正对帝后再稳稳地跪下去。
帝王环视睥睨底下一众臣子与军兵,瞳中一点由月色点起的光亮在篝火下慢慢渲染。
他手中满杯的酒水浮没手指,接着扬声道:“此酒贺我大尚国胜战凯旋!”
臣吏士兵即刻跪地,所有人高举酒杯,齐作响应的众声比晚宴庆贺的乐竹更为洪亮高亢:“帝后英明隆恩,大尚国所向无敌!帝后万岁、万岁、万万岁”
景玉甯与赫连熵共同举起满酒,与众人一起饮下。
正当这个时候,御侍从外面将一轮巨车推入大院中央,所有人回首定睛一看,皆是大骇。
车中的木台上摆放着几只张开獠牙血舌的狮子头颅,雄伟的鬣毛随风飞荡,血腥可怖中更有一丝诡秘。
众臣之中很快有人辨认出来,这似乎是珀斯皇族悬挂在壁墙上的几头雄狮!
赫连熵事先并不知悉宴中有此布置,因此眉宇蹙起,神色不明觉厉。
“你过来。”
当所有人落酒之后,景玉甯婉约的声音忽而响起,他抬起手招向一名站在首位的男舞者。
众人不敢作声,只即刻将目光定去,听景玉甯对他命声说:“把中间的狮子头呈过来。”
功勋宴欢热氛围一时步入诡谲莫测的阴瑟,所有人都不明白现下到底是何用意,他们紧抿尚有烈酒气味的双唇,全身肌肉尽数绷起来。
而那名男舞者却像早已通晓皇后会有此令一般,抱拳躬腰旋即把剑插进腰间的铁鞘内,动作熟练地走上前抱起沉重的头颅,一步步踩上台阶,朝帝后所在的天坛迈去。
赫连熵偏过头看向景玉甯,青年极淡的浅眸泛着琥珀色的光,眼底似有一层灰影,在晚宴的篝火中看不清晰。
“玉甯,这是你准备的?”赫连熵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问向青年。
景玉甯颔下首,玉色的凤钗在发丝间冷艳如冰,他对视上赫连熵的黑眸,答:“是,陛下很快就能知晓了。”
赫连熵深深俯瞰眼前人,心中不知是何感想,不过帝王把思绪隐藏得极好,在刹那间萌生而起的不明预兆被全部掩匿了下去。
舞者双手端着头颅走到天坛顶端,他走过“沈崇元”的身前,站到帝后主桌对面的位置上。
“摆上来。”景玉甯轻声对他说道。
“是。”男舞者应言上前,走到桌部中央弯下身,把巨大的狮子头颅摆放在离帝后膳食最近的地方。
然而突然间——只见这名舞者腕内有物倏地一闪,来不及定睛去看,他的手臂就化作一道极速飞影,直向赫连熵与景玉甯袭来。
赫连熵瞬时眼神凛然,他抓住景玉甯往后猛地一拽,将青年扯得跌坐在身后,自己则位于前劈手欲夺刺来的刀刃。
许是不料帝王出手如风且近身善战,舞者突袭的第一回刺杀未能得手。
他面目露出如狼凶狠,旋即抽出腰间的利刀再向赫连熵的首级砍去!
只是刀尚未碰及帝王近身之处,舞者前胸就被来自背后的一把血剑捅穿,剑鸣短促地阻断了他即要扑向帝后的动作。
剑身愈没愈深,使其接连呕出几口血,眼睛绝然地瞪得血红。
晚宴在坐多是战功赫赫的兵将为主,他们比朝中官吏反应更为迅猛勇战,众人不应而合地冲上天坛,与林英等御前侍卫一力拔刀护驾。
“你们……该……死……”舞者含着鲜血和浓重的珀斯国口音,嘴里不断吐露出诅咒的话语,随之“咣当”一声响,刀掉落入地。
景玉甯站起身,往前迈步走到赫连熵的身侧。
他垂眸看着这名舞者,见他还在坚持地以失血抖动的身体仰首挺胸地站在帝后面前,不欲跪倒、不欲认败。
可惜“沈崇元”一把向外抽出这支撑他身体的血剑,血液顿时横飞,之后舞者仅凭双足是再也无法站立,只能绝望地倒在地上。
与此之时,他腕间的暗器也摔出了机关,掉落在赫连熵的龙靴边。
帝王俯眼看去,银色刀刃细小的尖端沾着不知为何的玄色水液。
“暗刃无毒,他自己不知道,珀斯蛊毒已被换成了紫黑色染剂。”景玉甯声音极小,但还是让帝王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中。
赫连熵错愕地看向景玉甯,青年也正盯着他,篝火之下,只见发丝间银色凤钗泛出冰冷的光。
“陛下可能感受到他们的恨?”景玉甯抬步继续上前,举起首与赫连熵英俊的面庞离得极近,二人宛如呼吸着彼此间同一片气息。
“灭国与蝗灾之仇,血杀与瘟疫,多少人死于漫长折磨。”他轻微的声音带着檀香与温热铺洒在男人的下颚上。
“陛下应该亲手抱一抱襁褓中腐烂的尸婴,闻一闻饿死在路边骨瘦如柴的孩童。”景玉甯字如玑珠,却是犹如比暗刺更毒的利刃伤得赫连熵体无完肤。
“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他继续说,“天下不是你该予算计所谋得的私利,士可杀不可辱,英雄宁战死不得苟活于底谷。民不畏死,又奈何以死惧之?”
青年低语时婉转的声音总能让赫连熵不禁心颤与情动,而此时却让他跌入万丈深渊,尸骨无存。
“……这就是你的答案。”赫连熵的声音因疼痛而细微地颤抖。
“陛下错了,”景玉甯缓缓摇首,吐出的字足以嗜杀人心:“这是天下人的答案。”
他看着脸色惨白,在不甘中逐渐死去的舞者,语气极淡:“臣不过是将这个答案赋予大尚国更多的利益,仅此而已。”
赫连熵目中的血丝不比那行刺者好过半分。
——景玉甯并非弑君,却比弑君更让他心寒。
大尚攻占珀斯以**镇压为治理之策,迫使珀斯国一统。在天下诸国口诛笔伐来临之前,以今日余孽行刺帝后为由,给予大尚国毋庸置疑屠杀珀斯国余民的理由,可谓水到渠成天衣无缝。
景玉甯淬毒的利爪可以对准景怀桑,可以对准珀斯国,自然,也可以对向他。
赫连熵黑目幽邃,心底仿佛有条狰狞的刀痕正挖在深不见底的泥石里。
青年伸手,把前面几缕青丝逆风别入耳后。
多年前他游走边境,曾在内心有过一道疑问:为何珀斯国民对本国皇族草芥人命视而不见,却将一切的敌意与仇恨对准大尚国?
后来历经时事,冷堪天下,便也懂得了。
“事已至此,总得让他们继续去恨、敌对什么,才能让思绪仍然被充分占用。免得一停下来,想上些本不该他们想的。”景玉甯冰冷的言语似哂然却不无嘲讽。
他眼神晦暗如渊薮,唇齿如含雪般凝结:“从前是大尚国,现今,是他们自己。”
赫连熵寒眸点漆,齿间磨砂的是那心头血,骨中髓。
良久,他沉下眉眼,终于只道:“……景玉甯,你比朕要狠啊。”
男人痛苦地闭上双目,面容浮现出一丝转瞬即逝的痛楚与落败。
虽然仅在转睫之间,还是被景玉甯捕捉到了。
“陛下还要赓续贺宴么?”青年自如地退下适才与帝王刀光剑影的对峙,温驯的话语终于让旁人听到了这一句。
赫连熵攥起拳,青白的筋炸在骨骼分明的手背暴佞可怖。
这人总能拉扯住他全部的心神,让自己痛不欲生,心如刀绞。
可……又能如何。
最后,赫连熵一扫龙袖,衣袍仿若一声咆哮,与皇后再度落坐天坛。
众人跪下,背上皆缓缓生起一层鸡皮疙瘩,叩首在地不敢抬头。这是一种帝王临前,在极深的寒意压迫感之下所生出的本能臣服。
半晌,他们听见帝王低沉冷鸷的声音命道:
“丝竹奏乐,歌舞继续。”
瞰火是鸵鸟。鼍是鳄鱼
“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 出自《道德经》第五十七章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出自:《道德经》第七十四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4章 第 21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