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夜月黯,边界城街上唯有几盏灯火,除却晚风萧瑟刮过詹詹屋檐与丝丝草絮,尽可谓悄然无声。
景玉甯合上门,转眼见赫连熵面色阴晴不定,他斟酌一下,开口宽慰道:“沈崇元精于沙场,不谙官场之道,现下率兵歼灭了珀斯国,陛下又何必苛责于他。”
赫连熵冷笑一声:“他曾是我太子时伴读,哪会不知何为官场。”
沈崇元到底是不知还是不做,亦是在顾及些什么,赫连熵都看得一目了然。
台案上烛火蹦动,拉长透映在墙上属于男人的一道高大身影。
他真是恨极沈崇元从那般早就对景玉甯存有了私情,也恨他在政事上徇私摇摆,倘若景玉甯并非与自己同心同路,恐怕直至今日他都会执迷不悟。
景玉甯睨着赫连熵,片晌默默呼下一口气,亦是明了男人在为何而气。
沈崇元以爱慕之情徇私舞弊,于君王而言当罪无可赦,而今再看边界枯草烂根征战中人心降祸,这诸多的沉默不过更是推动了饥瘟横行生灵涂炭。
赫连熵解下外衫,露出被薄衣包裹的健硕身体。
他的背脊随动作犹如蓄势待发的猎豹,然而转过身看向青年时,这双幽深的黑瞳却又无尽温柔。
景玉甯站在原地未动弹,感觉自己的双足像是僵硬的岩石定在地板上,整个身体都在男人的眼神中无所适从。
他心下愈寒,浅泊的双瞳显现出几许暗色。
纵观这一切,无论是宏观还是细微之处,都犹如一面状似轻柔的蜘蛛丝网,一缕一缕接连不断使彼此相黏相交,它们历过漫长一路,最后皆系到皇城之中宰相的麾下。
想到嫁予赫连熵时自己曾向父母和兄长许诺的初衷,除却那时内心曾有过的一丝早已无从可剩的憧憬与爱意以外。
理智便如同一口锋利的寒剑竖立在境底一片荒凉的土地上——无时不警醒着他,庇护景氏才是他在这段婚姻里唯剩的算计与使命。
景怀桑是自己的父亲,是景氏家主,是养育了他二十年的亲生父亲。
景玉甯自愧儿女孝道,为大尚国的天下江山和万民他宁可化作拨骨的利刃亲手削去父亲的权势。
可这从来不包括危及到父亲的性命。
前几日政华殿临别时景怀桑的眼神仍历历在目,那滴水不漏的笑眼中分明藏有着一丝锐利,就好似一份刹那的警示,告诫着他当下欲如何衡量彼此这份父子情。
景玉甯悄然地移开了目光,垂下眸看向地面,而后轻声说:“陛下不必动气,沈崇元固然有过失,也不该在此时惩戒。”
他尚不想由此引出宰相来,继而言语中依旧以沈崇元为主。说完这句,他动作缓慢地取下白玉发簪放到桌上。
赫连熵褪却自己的衣服,然后站到青年的背后,为他解下外衫侧面的衣扣。
指腹碰到人光滑的肌肤,男人沉声说:“我知晓,你放心。”
丝绸滑落腰间,声如青涩蚕鸣。
景玉甯唇瓣轻动,话语在口中几经酝酿,最后还是未能说出。
不同于他与赫连熵在思绪与行事上的较量与相助,父亲更如一潭深不见底的谷井,让他探不清那份野心到底藏在多深的地方。
可纵使不知父亲究竟如何,青年却深知身边的帝王是何等的冷血残酷。
男人是以欺君之罪亲手弑杀十年枕边人,会因王权争斗屠杀亲眷囚禁生母,更会为赢得征战而使万记百姓饿死病死在这场人为的天灾中。
这样的君王可堪当睥睨天下的铁腕皇帝,但论感情,景玉甯还未荒谬到试图指望以这份夫妻情意能让他在皇权国事上做出让步。
更何况,自己身为掌护佑一国之责的皇后,也断不会越过杖尺行庇护之事。
片时,青年抿起唇,感觉全身上下都透出一阵无力来。
待到身上的衣服被褪得只剩一层雪白的里衫时,夏灵端着一碗温热的燕窝开门进来。
赫连熵回过头,把景玉甯的衣物一件件叠折放到实木的椅背上。接着走上前,把碗从夏灵手中接过去。
他以高大的身形一面挡住了青年的身影,一面很快支走了姑娘,最后并把门带了上。
“这是我让太医院从皇宫里带来的燕窝,是你素来喜爱的口味。”
他用勺子舀动几下散出热烟,然后放到唇边仔细地吹了吹。
见爱人神色依旧心不在焉,便退下一步,接上人方才的话,说:“沈崇元于社稷有功,现下回皇城奉密令行事,且看他做得如何吧。”
他把青年拉到软垫上坐下,玉勺轻轻碰到人的唇边, “先吃燕窝,嗯?”
男人瞅着景玉甯的双唇,见人顺从地张开口,随后安安静静地把喂进去的软糯吃下。
看得出青年心中有事,赫连熵便有意为他留出一些余地。
咽下口中甜滋滋的燕窝,短暂的忖量后景玉甯抬起眸,转言问向另一件事:“陛下今日给出三日期限,接下来打算如何?”
这句问话思量大过于目的,赫连熵动作自然地舀起下一勺燕窝羹,在青年的耳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答:“明日我们启程去往珀斯国。”
景玉甯抬颚觑他,表情似有疑问。
看着人鬓角的青丝微动,赫连熵笑了笑,俊美无双的样貌在橙光之中更显温柔。
他一面解释,一面给青年喂下第二口:“你我不在这里搅局,看他们能争出什么结果来。到时曹晋亲身赴往珀斯,夏长青已然抱恙,同一个借口料他还能使出第二次。”
景玉甯含起香甜的燕窝,鲜味回荡口舌与鼻腔,他仔细思索一会儿,半晌补充道:“边界根基深固,为保谨慎,夏长青的病必需得让他继续病下去。”
“朕不杀他。”赫连熵低声回应,“曹晋兴许正盼着夏长青活不过这一遭,那朕就偏要让他活下来。
景玉甯点点头,脖颈稍微往后靠了一些。
赫连熵用举着玉勺的手臂充当他的颈枕,使青年的背脊贴在自己怀里。
景玉甯阖上眸,缓缓咀嚼着燕窝,心中逐渐呈现出今后的章程。
他的手指在底处悄然攥紧了一下,片晌只道:“……陛下圣明。”
赫连熵勾唇笑起来,顺势在爱人的脸颊上落下一吻:“皇后过奖了。”
……
翌日清晨,赫连熵率先醒过来,睁开眼看见臂膀中景玉甯恬静的睡颜。
男人抚上他的墨发,把几缕青丝轻轻别到耳后。
昨夜顾及着青年的双腿故而没有把人折腾到太晚,但还是让人疲累地睡了过去。
瞧着爱人白皙的面容上被日光从窗棂透映出细微的绒毛,轻薄的帘帐覆着一层柔和,纤长的睫毛由此掩下一面如扇淡影。
赫连熵的呼吸变得愈而沉静,仿若心间平添起一支轻柔的羽毛从天空随风飘落,途经拂过枝叶与沙石,滑过清泉澄水,最终静静地淌进了幽静的深谷中。
他的脑海不由在这一时间抛却下所有的权衡江山与尔虞我诈,只觉此刻,岁月静好。
“嗯…”忽而听到青年轻哼出一声呓语,男人把仍在睡梦中的爱人更深地拥进胸膛,唇鼻埋进他的发顶嗅着清淡的檀香。
赫连熵的薄唇抿上景玉甯玄顶的几缕发丝,抬眼环视正当蒙蒙而亮的卧房。
良久后感觉到怀中的人稍稍动换了一下,鼻息温弱地又吟出短促一声。
男人低下头看着爱人乌黑的发丝,神思随之一点点缓慢地回归。
在回味起昨晚的一番餍足之后,内心又再度染上一层失落。
……哪怕到了现在,景玉甯也终是信不过他。
俄顷,赫连熵的唇角酸涩地扯出一个苦笑,适才被蕴起温热的心脏又再度结出冰冷与刺痛。
昨夜青年一反常态的顺从与体贴原是让他极为喜悦,然而直到情到深处望进那双琥珀如璃的眼睛时,他才仿若被刀刃割醒。
……他们之间从来哪有什么两心相悦,身下这双清澈的眸底又何来一点存情的痕迹。
于是后来,赫连熵近乎疯狂地吸允着景玉甯的嘴唇与脖颈,把独属于青年的味道全数吞下,与自己的气息合为一体。
他不是不明白景玉甯心存的顾虑,可纵使晓然,对于此生挚爱也还是无比希望他能在动情时对自己流露出真实的情绪来。
他们是夫妻,比翼连枝,是这世间最该两心相知以诚待彼此的人。
可景玉甯实在离他太远了,远得不论他靠近多少步,那人还是站在远方的彼岸,好像这一路遥遥相望,怎样也走不到尽头。
“玉甯,为了你,我其实什么都……”最后的话语没入挚情的涟影,哽咽在青年的耳畔仿佛呵护着他的梦乡。
未铺帘帐的床榻被晨间的日光照得明亮,少去一层朦胧净添一番清爽。
良久之后,赫连熵终于重重地叹出一口气,把积压在胸口的沉闷吐了出来。
他心里其实一直记挂着昨日关云鹏所提金蚕叶与孙医馆一事,当时原也正是去往城街的路上,后来遇到事端才不得不就此搁置。
他想,今日是无论如何也要在临行珀斯国之前找到人和药。
于是很快便挪动起身体,欲趁时间尚早先前去一趟看看。
但转过身后,轻薄衣袍被景玉甯无意间轻钩了一下。
男人转首,俯眼凝视着爱人平静中隐现虚弱的睡颜。
脚下方要跨出的一步又滞在了原地。
他转念放心不下留景玉甯一人在客栈,虽然暗处把守的军兵皆是卓越非凡的死士,但凡事都有万一,倘若景玉甯真出了任何事情,他怕是连后悔都来不及。
继而再次左思右想一番,赫连熵终于还是回到青年的身边。他拿过床头摆放的木桩,敲过三下。
随即近侍的宫人推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