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塌外烛灯轻动,赫连熵直起身,手够到放在木架上的玄色外衣。
“我一会儿回来,你先好好休息。”男人披上衣服,在青年额头上轻吻一口,拨开丝帘站了起来。
不过他还没往外走出一步,衣袖的一角就被人拉住了。
他回过头,见到景玉甯正向床塌外侧挪动着,抬头看他。
“臣能否与您一同去?”青年低声问。
乌黑深眸凝视着爱人如羊脂玉般的肌肤,面上如璃眼瞳与绝色容颜随着撩开的丝帘而照上火烛的光华。
赫连熵唇齿相抵,动作有了些许停顿。
自从在将军府发现景玉甯的画像之后,那些涉事的人他罚也罚过,后来虽不再在面上表露出不悦,但心里其实一直都在介怀着沈崇元曾对景玉甯怀揣的觊觎心思。
即便知晓现今二人是如何也不可能了,但让一个对自己心爱之人抱有过旖念的男人与之彼此相见,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心情舒畅。
“你今日劳累,还是别动辄走动了。我待会儿着人给你送碗蜜花燕窝,你用了再歇下。”赫连熵顺着袖摆摸上景玉甯的手,包裹住他微凉的指尖。
景玉甯垂眸忖量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对他说:“沈将军为陛下打了胜仗,今夜也是复命前来。臣现下精神尚可,还不想小憩。且作为皇后,臣也没什么避而不见的理由。”
青年手指微微用力,指甲勾在赫连熵的掌内。
他睁开的双眸被烛光照得明亮,眼底一片纯净仿若流淌着心中的坦荡。
男人的心猝然猛地一跳,宛如神魂在此刻都似被狠掐了一下。
随即他捏紧了掌中比自己小上一圈的手,深吸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人真是……总是在不自觉间就引诱着他。
“陛下……”景玉甯颦起眉见他久久没有动静,还欲再说,被赫连熵打断了。
“好,好…”赫连熵无可奈何,隔过夏灵给青年拿起了新备的外衫。
景玉甯唇角微弯,双足踩到地面上。
他的腿上还留有药膏的湿润,在不远处看起来莹莹亮亮的。
赫连熵看到后快几步走回他的跟前,把外衫放到床塌上就半膝跪地,拿过青年一条纤长**放到自己的大腿上,把肌肤上面余存的药涂抹干净,再为人一只一只穿好鞋袜。
在他做完这些时,夏灵已经把廊上的人都清开了。
赫连熵牵着景玉甯一路来到同层向左的第三间卧房内。
夏灵轻轻打开房门,一眼看到站在房中央那身穿一袭黑服的沈崇元。
沈崇元听到动静转过身,旋即跪地叩首:“末将沈崇元叩见皇上皇后。”
他高挺的鼻梁触地,心脏同时跳动得极为厉害,好似整个安静的卧间内都回响着他疾重的心跳声。
他未曾想到,能在今日见到景玉甯。
皇上传来的密信中只简短地写了几点暗令,因此他以为便是圣驾来到这处客栈也不过是君臣二人的一次秘密汇谈。
可见到皇上与皇后一同到来……久年爱慕之人徒然近在眼前。
……青年还是美得世间惊艳,举手投足都透着沉静的幽香。
沈崇元闭紧双唇,上下两齿紧紧地咬在一起。
他不曾自诩过己身的功高勋绩,可唯在此时却不免犹如一个雀跃的孩童,一面为打下这番胜仗而欣忭,又一面慌张无措地欲掩盖着这份发自心底的悸动。
赫连熵黑瞳阴鸷地眯起,同为爱恋着身旁青年的男人,他怎会看不出沈崇元皮下的喜悦。
帝王面色愈冷,他带景玉甯共同坐到茶案台的主座上,又刻意让他跪上好一会儿才淡淡地施施然开口:“沈爱卿平身。”
“是,末将谢皇上皇后。”沈崇元站起身再拱起手躬拜一礼。
景玉甯手边的茶案上刚被夏灵伺候完茶水,在给赫连熵倒盏时被帝王中途拦了下来。
他把过茶案上另一个茶盏,一个与他和景玉甯所用的嵌琅工艺比之更为朴素无光的盏杯,在内里倒上了酒。
“朕本该佳奖你,不过而今仍有事需你前办。”赫连熵把倒满酒的盏杯举起来递给沈崇元。
沈崇元双手接过,再站回原位,说:“末将不敢居功,唯龙凤旨意誓从。”
赫连熵听着,然后拿起自己那杯只被倒下一半的茶,轻摇起内中半盏温清,片刻之后,他抬起首道:“来,与朕同饮此盏。”
以半茶对酒,是他对觊觎自己妻子的男人的轻慢与恶意,同时也是一次隐晦的提点。
这一盏酒与半茶恰如沈崇元即将赴往的下一番“沙场”。——酒烈且满溢,而他对面深谋智极的对手,或将会以这半盏的茶水,就将其抵消或是翻沉。
究竟是以满盏烈酒与半盏茶水共饮,还是以酒化茶再或以茶化酒,便是他沈崇元今后要考量的事了。
赫连熵把饮净的盏放回桌上,开始问起今日发生之事。
“你在边界征战已久,为何不曾听你上报过当地县丞一类地方官员?”
关于帝后当街对峙众官处办县衙一事,沈崇元来时已有所耳闻。
他再度跪下,回道:“是末将管辖不周,请皇上皇后责罚。”
赫连熵不耐地皱起眉,扫袖道:“朕不是来听你认罪的。”
沈崇元闭起唇,身形轻微向景玉甯偏过一刻。
景玉甯垂目向下,他心中明白沈崇元这小动作的寓意,于是开口放落一颗定心丸说:“边界地方官欺压百姓至草芥人命,无论他们背后依仗为何,本宫与皇上都不会袖手旁观。”
听到景玉甯这句话,沈崇元紧绷的胸口稍许松动,然后如是回答道:“启禀皇上皇后,边界官衙在此权威甚大,末将初来之时,连边疆通往珀斯国的战火线都在他们手中掌控。珀斯国擅武擅制兵器,大尚国本就处于弱势,而地方官衙非但不竭力配合,反是在火药制造与弓箭锻铁上大量偷工少料,并与珀斯国商贩私下倒卖货物与人口。”
他再咽下一口喉咙内残留的腥辣烈酒,继续说:“毕竟此地常年征战,每年失踪之人不计其数,官衙抓住这点每月不定期地强行掳走一部分百姓贫民,卖给珀斯国充当那里的奴隶做苦力。”
赫连熵听完一掌拍在椅手上,怒目问他:“这些你为何一直知情不报?”
沈崇元闭上嘴,垂首不言,一副只待惩戒的姿态。
半晌过后,景玉甯声音极轻地对男人接道:“沈将军不报自然有他的理由。”
这句话宛如一盆冷水直浇在赫连熵怒火中烧的心头。
——是啊,他们心中明明都有答案。
沈崇元该是第一个来到边界就觉察出此地为宰相势力的人,也是身临战场被他们害至负伤,真正踏在人心战术箭下的将士。
可他从没有向朝廷上报过边疆县官的任何污记。
这是为什么?——因为他们很清楚,上报无用,不过是徒增恼恨与无奈罢了。
因为当时不论是他,还是羽翼未满的太子,都没有手段及能力来追究朝廷重官手里这枚小小的卒兵。
而到后来,赫连熵登基后执掌权柄,及至开始在皇位上两权相害取其轻时,他们把肃清的利剑率先指向了李党。
为灭李党,光有司礼监还不够,他们必须借助宰相一派的力量。
所以那时倘若沈崇元真的把边疆之事公诸于朝,赫连熵在权衡过后也断不会追究,甚至还要助宰相掩盖事端。
直到如今,皇权固然逐日稳落却仍存诸多隐患,这道边界的口子就像江流上一条条不从间断的骇浪,一点一点将之慢慢掀开。
景玉甯再问:“听闻县令抱恙,可为真?”
“回皇后,县令夏长青近日确实有恙。”沈崇元答,“不过病因一半自于**,夏长青做官处事时庸碌无为,今到垂暮之年,权柄下迁,曹晋让他病着,他也只能病着。”
景玉甯听罢了然。
按照年历计算,夏长青曾经该是景怀桑埋在边界的一枚暗棋,大尚国与珀斯国征战所产利益线路多半都是在他为官时期尽数归于父亲之手。
后来官位一稳他便养尊处优,任由下方明争暗斗。可殊不知父亲见其逐有年迈无为之势,便动了换人的心思,虽念及着他的功劳继续把他养在县令的位置上,不过已是等死罢了。
景玉甯呼出一口气。
得到想要的答案,他们该回归到正题了。
他打量着沈崇元一身纯黑的夜游服,问:“沈将军信得过这家客栈?”
“是,”沈崇元颔首:“不敢欺瞒皇后,这家客栈的老板是末将安置在边界的线人。末将知晓自己与边界之人相较还需等待时机,所以安插了这样一人住扎边界,时刻关注边界县衙的风吹草动。”
他说完这句后,又补充道:“至于军火兵器,也请皇上皇后放心,末将已将其全数倾回,放置在唯有臣知晓的几处地方。”
赫连熵这才微微一点头,认可道:“沈爱卿做得不错。”
没有这层顾及,赫连熵侧首与景玉甯双目相对,二人淡淡一讪。
……他们可以动手了。
沈崇元接着拱手再道:“末将将于今夜出发,快马加鞭不出三日及可抵达皇城。”
赫连熵轻嗯一声,继而吩咐道:“你要时刻注意,不得让任何人有所发觉。”
沈崇元抱拳:“是,末将领命。”
景玉甯的手指在袖口内攥了一下,他睨过赫连熵,复再看回沈崇元。
夜行衣漆黑一片,即使屋内的火烛燃亮,也映照不出几分光亮来。
从一开始,一切便都是个局。
一个比之当年在景府中,赫连熵与父亲所下的棋盘还要再深的一场布局。
忆起临行前最后一晚,赫连熵与他在帘帐内相对而卧所言的密谈。
——当他们安全抵达到边界时,沈崇元就要于同一日秘密返回皇城,与皇城内锦衣卫的暗线统合。
其目的即是利用此次时机探测出锦衣卫中,到底潜伏着多少源自宰相一派的人。
待查明后再与岳黎内外兼施,司礼监祁梁在中助阵,从而挟制住景怀桑的运作。
而在去往珀斯国的路程中,赫连熵会亲自统帅他在后宫练就建成的暗卫,亦是当年对付国舅宫变的底牌,与沈崇元留在珀斯国的军队共同组建为王族护卫。
所有的步骤早在他决定亲赴珀斯国时,就已全部备好了。
景玉甯敛回眸,听着赫连熵对沈崇元最后的几句吩咐。
等他说完,青年起身,拿起桌上一次未动的茶,端到沈崇元面前,给了他。
“沈将军一路保重。”他沉声说。
沈崇元心中一颤,将已冷的茶水一饮而尽。
他明白景玉甯的意思,一盏冷茶——了断隐于经年的情慕。
“是。”他把喝空了的盏底展现在景玉甯眼前,眼眶里隐有的温热被他笑着抬起手,兀自抹了去。
这个人在他的心底无一日不如星如月,是置身在血腥沙场中唯一纯净的一面柔纱。
纵然明晓自己已再无肖想的余地,可心还是会不受控制地为他而动。
冷茶下肚,湮灭了先前烈酒的灼烧,也在私念上覆盖住一层深藏的思情。
之后,他看到赫连熵走上前,宣告主权般地揽上青年的肩膀。
沈崇元低下头,把这份苦涩默默地咽进了心底。
他能为他做的,唯誓守大尚国河山。
让皇上与皇后端坐高堂,在他们这一代创盛世,铭千古,执天下。
“末将定不负帝后期望,必当旗开得胜,恭还凯旋!”沈崇元叩下首,庄重誓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