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熵向旁俯首,静静地睨着景玉甯皙净的侧脸。
墨色的发丝与人卷翘分明的睫毛仿佛合融一体,几缕鬓边的长发在风中挂在羽睫的细尖上。
“小…小的……无知,不知…不知…帝后驾临。小的…小的罪该万死,罪该万死……”领头人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
一众衙官叩头跪在地上各个颤栗得比之树梢上摇摇欲坠的枯黄落叶更甚。
四散在角落里的百姓也都纷纷朝着景玉甯和赫连熵跪地叩首。
“草民拜见皇上皇后。”平民覆地齐声道,然而此刻他们实在太过紧张,声音发涩得比扬沙的风还要模糊不清。
半晌过去,景玉甯抬起眼,从这些人的背脊上一一扫过,目光最后落在了被官衙放在身侧地上的刺鞭。
这些刺鞭每个都沾满了赤黑的污血,细针上同样脏秽不堪,从远处看就像尖锐的乌黑草钉,根根透着惊悚与狠毒。
距其不远处,诸多平民正是被此物所伤,血液透过衣布露出深红色的一片,与他们被斩首的至亲好友的血混在一起,全数显现在褴褛的衣衫上。
景玉甯收回赫连熵牵着他的手,走到这些百姓的前面,声音温和地俯下身道:“都起来吧。”
只是他言毕以后,这些百姓仍旧静止了许久。直到席身的风沙将将吹散于耳,他们才逐渐寻回了该有的反应。
“谢…多谢皇上皇后隆恩。”
景玉甯垂眸看着他们缓慢而艰难的动作,心境似如凝固的冰端。
随之他走上前,亲自搀扶起一位年岁已高的老妇。
夏灵跟在景玉甯的身边,看到少爷行事也立即帮他一同扶起老妇,然后又一一扶起因负伤而起身困难的百姓。
这些人何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亲身遇见大尚国的帝后。
即便站起了身,双足也依旧如同踩在悬空的云上,似在梦中却又是那连梦都不敢做的梦。
候在撵轿暗处的侍卫与宫人都熟稳麻利地很快把红木鎏金椅搬出来摆齐,不稍一会儿功夫,这原本空荡飞沙的街上就搭建好了一处精致的桌椅帘帐。
赫连熵挂心着景玉甯的双腿,在宫人与侍从搭整好不久就领着青年先坐下静歇。
他揭出一层白狐毛皮仔细地盖到景玉甯的腿上,接着又亲自添增几个软垫放在他腰背后靠住。
男人的每个动作都蕴藏着无言的温柔与谨慎,直至把这一切做完,才继而扫袖一指,宫人行下礼取出纱带药酒,立即给百姓们开始医治伤口。
金创药自带的松香慢慢蔓延,百姓畏缩着一动也不敢动地让这些宫人上药。
他们哪曾见过宫中这么多举止贵气的端庄之人,只有当皮肤触碰到冰凉的药膏时,众人才从最开始面临帝后的仓惶恐惧逐渐转化成了无以表说的真切炙热。
他们被上好了一层厚厚药霜后又自发下跪,向皇上与皇后一遍遍痛哭涕零着道谢感恩。
赫连熵与景玉甯一起坐在鎏金红木椅上,手向上微抬再让宫人们把百姓一一扶起坐好。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便听远处传来了不小的动静。
赫连熵抬眉往远一扫,就见边界的官员正排成队列,疾步至此处而来。
帝王黑眸轻眯,只稍一眼便能知晓站在最前面的二人约莫就是百姓与衙官口中的县丞与佐贰官了。
此时这二人的面色都苍白如纸,显然未能料到会在这番情景中迎驾帝后的第一面。
男人掸了下衣袍上若有似无的尘沙,接着似笑非笑地站了起来。
他走到领头官衙的面前,弯身捡起一旁放置的刺鞭。
几个衙官在地上跪趴着,感应到帝王的临近全都吓得七魂极近散去,离他左边最近的衙卫甚至翻上白眼直接昏厥了过去。
帝王直起身,依旧无视了他们的存在。
他把刺鞭拿在手中,仔细察看着上面粗糙的麻绳里夹裹的刺针,半晌冷笑一声,把鞭子往地上一甩,发出震冷一响。
“边界乱战,你们想不出为朕制兵器迎敌,欺压百姓有的倒是歪斜阴招!”
利鞭甩地震厉一击形同抽在这些亏德人皮肉下的灵魂里,衙官首领抖得不能自已,四肢无力得堪堪趴在地上,□□都在不觉中湿了一地。
赫连熵说出这句话时,众官员已经纷纷在他与景玉甯的周围跪下身去,自然是把每个字都听进了耳朵里。
他的余光与景玉甯相视一眼,继而冷戾的目光映入眼前的队列,抬颚冰寒启问:“县令县丞可在?”
队列为首的边界县丞叩下首,过了半刻才紧声回禀出来:“……微臣县丞曹晋拜见皇上皇后。”
曹晋说出这一句叩首更深,颤动的眼珠转过半圈,呈出一副惶恐状解释道:“回皇上,县令夏长青近日染有恶疾恐污圣体,故命微臣等迎接圣驾。”
他哆哆嗦嗦地以头撞地,连磕三下首再道:“微臣今日失职失察,是微臣携领诸官之过错,还请皇上皇后降罪责罚!”
“臣等知罪,请皇上皇后降罪责罚!”曹晋的话音一毕,其余在他身旁佐贰官为首的官员也跟着齐声合呼起来。
赫连熵一步未动,景玉甯双手交叠放在腿前,浅似琥珀的眸中亦现冰冷。
这些人显然在赶来的路上想出了对策,以一人之过重罚其罪,不比众官皆罪便视为无罪。
他们打的算盘无非是以为既然在最初就得罪了帝后,倒不如宏观至下,表面奉予出圣面的风光,内里让他们不得不高高举起再轻轻放下。
不过,赫连熵与景玉甯又岂是这番轻易就能打发得了的人物。
百姓见着这一个个在当地声名浩大的官员成队而来,犹如灰鼠一般下跪叩首谨小慎微。
他们常年在这些人手下被迫害惯了,此时此景又怎能再安然处之。
本能在心中升起阵阵惶恐,坐立难安好一会儿后终于又都接连地站了起来。他们终究不敢随同帝后一起受下官员大礼,唯恐折了寿再殃及到家人。
“诸位坐。”景玉甯清冷的嗓音开了口,“这礼,你们需为所有边界百姓受下。”
“十余年战乱,后有蝗灾拾荒,边界百姓久年民不聊生,乃我朝廷之重责。”青年吐字清晰,说道:“沈崇元将军攻破珀斯国是以士兵、战略、前朝,然在这功绩之中,更有你们以己身苦难塑建而成,其中缺一则不可胜战。”
他每一句话都点在听者心里,同时也如一团赤练烈火灼烧在别有异心之人的体内。
“这份心血与苦痛,大尚国无人不知,更无人敢忘却。所以他们这一跪,不仅是跪给皇上与本宫,更是跪给你们。”
曹晋把头深埋在地,听到景玉甯如此说,他眼皮随之极快地跳了两下,只觉自己现下是受到了极大的羞辱。
他堂堂一个县丞,上跪天子皇后下至朝堂高官,又何来下跪给这些脏臭贱民一说。
可奈何皇后所言即出,以他而今的处境又不得不照办,只能硬着头皮跪着稍稍调转一点方向,朝那些贫民再叩一首,顺应起景玉甯的话附和道:“皇后圣明千岁!我等深同感念百姓,这一礼草表珍敬,请诸位进纳。”
“请诸位进纳。”身后诸官一齐道。
赫连熵把玩着刺鞭走回景玉甯的身边,一双乌黑的眼瞳似带嘲意,仿若讽刺着曹晋这番蛇头官威。
景玉甯看了他一眼,于是会意令道:“既是县令不在,那就由县丞代为处办当下之事。”
“不过在这之前,你必先告知本宫与皇上是何缘由当街行刑罪囚,又在事后对无辜百姓暴虐殴打。”他言得语气极淡,其中并无让众官平身之意。
故而叩首的一众官员只得继续跪着,唯有曹晋闻言抬起头,露出额头上一片乌青,红着眼睛答说:
“回皇后,这都是微臣失察之过。地牢行刑的秩序向来按部就班,从未出过任何大的纰漏。近来为迎帝后圣驾,牢狱长与众员悉数了地牢关押的恶极罪囚,想到我大尚沈将军方打了胜仗,恐被此再招至晦气,我等便想在帝后来到前先把一部分罪大恶极的抹去……”
说到这,曹晋洋装激愤地呜咽几番,“可谁知,底下人竟包藏起祸心,以公寻私把记档混淆,让一些轻犯也随重犯一起被处刑了!皇上皇后怕是不相信,其实今日这当街行刑一事我也是在圣驾侍卫寻上衙府时才知晓到竟犯下了如此滔天罪过。”
他狠狠向地扫袖,把自己的手都拍出了血,旋即向后怒声吼叫道:“还不现在自己出来主动认罪,免得到时被抓到了株连你们九族!”
他说完,顿过一阵寂静之后终于有几个人重重磕头,说:
“回皇上皇后,是小人,小人一时贪财收了贿赂,把他人顶替了即将问斩的重犯,小人罪该万死!”
“回禀皇上皇后,罪臣与酒馆商贩贾氏素来有怨,后来便谎报查抄了他的酒馆再私下记其重罪,致使他被当街斩首。”
“回皇上皇后,小人一时色胆包天强迫了一名有夫之妇,后来怕她举发到衙门府就给她按上了一个对圣大不敬的死罪…”
赫连熵与景玉甯逐一听过,这些人言中的罪行与适才百姓控诉的情况形成了一种微妙的接连,不过相较百姓说出的那些情景,这幕后主使却是被洗脱得一干二净,留下的不过私人以权谋私,再以私杀人罢了。
再看这些认罪之人身穿的官服便能识得一清二楚,他们可都不是什么在边界低阶的官员,官位皆算得为中上等筹。
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找好这般品阶的替罪羊,实属厉害。
与此同时,赫连熵与景玉甯的面色越来越凝重下来,也前后想到了这片黄土之下更深的一层。
县官到底是哪来的底气能作威作福至此?许是单单一个地头蛇的贬称,由此看来倒都是小瞧他们了。
当年国舅李党落败,那时虽不得不罚其首而宽其从,但几年下来也算逐渐查抄了大尚国的半壁江山,可这边界之地却始终是个谜。
若在皇城或近郊,哪怕到了楹都遇到诸如此类事,赫连熵与景玉甯都可下令即刻捉拿所有地方高管,将他们押入大牢逐一归案。
可这边界情势不同于其他地方,常年征战所自端生成的兵器战火线或许正是握在了这些人的手里。
若是如此,那调动边疆官兵之权……
在未与沈崇元君臣相见之前,看来此番他们行举之前,不得不先试一试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