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城的夜晚热闹得让人找不着北,北风呼呼作响。一群人正疯抢摆在过道上的几箱羽绒服。脱衣服试衣服,脱衣服试衣服……这件不喜欢扔,那件不喜欢扔……扔得满地都是。边上喇叭还在不停喊道:“羽绒二十一件,二十一件,疯狂大甩卖!疯狂大甩卖!”
宁时霜观察了好一会儿,没见到老板,倒发现了几个疑似扒手的人。
咚!宁时霜把啤酒砸在桌上,文雅地骂了句:“大家真的好有素质哦。”
陈凯杰瞅她一眼,把空瓶子放到自己脚边,说:“贪小便宜的人都这样,不用管他们。吃吧。”
宁时霜不置可否,把耳机挂脖颈上,米津玄师还在唱:“无聊死了啊,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余叔的宵夜档口开在滨江路已有十年,宁时霜作为他的侄女,隔三差五带朋友过来帮衬,此刻就坐在外桌,往前抻一下腿就能碰到马路牙子。整条街闹哄哄的,车吵人吵喇叭吵,吃得宁时霜有些倒胃口。不过,还是将陈凯杰夹到面前的菜吃了。
她吃一口就停住,然后陈凯杰接着为她夹菜,她就再吃一口。
——仿佛在伺候公主。
讲真,宁时霜的确是公主——连津医药集团老总唯一的女儿。
她吃东西不挑,陈凯杰观察好一会儿,都摸不透她究竟喜欢吃什么。心想她同意跟自己出来玩是为了什么?是喜欢他吗?所以他夹什么就吃什么?
等到陈凯杰给她盛砂锅粥喝,她终于说话了:“饱了。多谢你啦凯杰~”
宁时霜笑起来梨涡隐隐,瞧着甜甜的。她五官精致,鹅蛋脸,一头齐肩的棕色短发。陈凯杰溺在她的笑容里,晕陶陶的。其实光顾着给她夹菜,自己没吃几口,值了。他咳嗽两声,推了推眼眶,说:“嗯,不客气。你吃饱的话,我们要不要去看电影?或者你喜欢唱歌吗?”
宁时霜眼神早已飘到羽绒扎堆的人群中,闻言,说:“啊,不用了吧。好晚了。”
陈凯杰提醒:“才八点。”
宁时霜说:“我十点就要睡了。凯杰,你成绩那么优秀,难道每晚都熬夜做作业?”
不待陈凯杰答话,她四处张望起来。
陈凯杰说:“你看什么?”
宁时霜马上竖起手指:“嘘!我在看老师他们有没有在附近蹲点呢。”
陈凯杰干笑两声:“怎么了?”
宁时霜马上从背包里摸出试卷,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陈凯杰:“凯杰,你数学作业做完了吗?可以借我抄一抄吗?拜托啦~”她撒娇道。
陈凯杰噎住。但宁时霜才不管他什么反应,拖着凳子坐到他旁边,把数学卷放他面前:“这里、这里、这里……”好一连串不会做的题,“我都不会。帮帮我啦~好不好呀!你是数学课代表,我觉得只有你才能帮到我,拜托啦凯杰~我之后还想请你吃个饭……”
宁时霜厚颜无耻地磨他。她身上那股说不出来的好闻的味道,轻易拂在陈凯杰鼻端,令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侧目看向宁时霜,宁时霜朝他笑,双手合十,十分无奈的样子,不停地撒娇:“拜托啦帮帮我啦~”
陈凯杰是老师眼中的标准好学生,成绩非常好,终是年级第一。他本人最讨厌别人抄他答案,又或者问他问题。因为他觉得别人在浪费他时间。总之谁也别想抄他答案,班长也不行。
可宁时霜一通撒娇后,他就泄了气。
谁让自己喜欢她?
陈凯杰饭没扒拉几口,五脏庙还在等着他喂,于是尥蹶子不管了。
他接过宁时霜的卷子,要给她讲题。谁知宁时霜把笔给他,说:“谢谢你呀凯杰。你就帮我随便做一下就好了,我怕老师看出来是你的笔迹跑来骂我。”
“……”
陈凯杰浑身僵住,笔要拿不拿的。
他正要说些什么,突然笔嗒的一声滚在地上,紧接着宁时霜人弹了出去。
一阵风飞过,陈凯杰再抬头时,人已不见了踪影。
宁时霜盯那几个扒手有一会儿了。有个缺牙的大老粗把手伸到一个阿姨的包里,麻溜偷走了钱袋。那阿姨还没反应过来,旁边有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女生先大叫了一声,喊道:“小偷!”
然后跟着缺牙的追了过去。
那一瞬宁时霜目瞪口呆。那缺牙的瞧着粗胳膊粗腿,那女生看着还没她高呢,挺勇的啊,就这么追过去了?拿什么砸人?书包吗?
乔玉韫还真拿书包砸那小偷。她跑得气喘吁吁的,边大喊道:“有小偷!有小偷!小偷偷了我的钱袋!……还给我!”
缺牙的被书包砸到脑袋,往前一扑险些撞树上。宁时霜从另一条过道跑过去,看见这一幕,顿时:哇靠!这包里得装了多少书才能砸到人?同志你学习真的好认真哇!
乔玉韫跑上去,趁缺牙的还在晕头转向,她上前拽他手,要把钱袋拿回来。但十六岁的年纪,又是女生,力气怎么抵得过一个成年男人?乔玉韫手才碰到钱袋一角,那缺牙的马上反应过来,一巴掌呼她脸上,倒打一耙,骂道:“去你妈的臭婊子养的吧!敢在街上抢你大爷钱袋?活不孬!”
乔玉韫被这巴掌打蒙了。大牙颤颤的。她捂着脸颊,疼得眼泪险些飙出来。她据理力争:“明明是你抢走了我的钱袋!还给我!”
宁时霜看不懂了。她亲眼所见,这钱袋也不是从她兜里拿走啊!不过这缺牙的是小偷无疑。她皮痒痒了,被卖家的喇叭声弄得很不爽,正愁没地儿发火呢。正好,这上来了一个。她决定重拳出击,制裁这个臭垃圾。
一阵拉拉扯扯。乔玉韫被推搡几次,之后又挨了一巴掌,她似乎不会打架。拳脚飞出去就像奶猫挠主人爪子一样,毫无震慑力。那缺牙的见她一张脸长得漂漂亮亮的,本来要趁机摸她两下,见她的大喊大叫引来四周人的关注,另一条街还冲来一道喊着喂喂喂的身影,忙把钱袋往乔玉韫身上一砸,呸了一口,道:“妈的死婊子!”
乔玉韫赶紧捡起来,一翻,钱袋空空,银行卡、纸币都没了!
再抬眼一看,哪还有缺牙的身影?
她急哭了。是真的哭了起来。眼泪一串串的。宁时霜耳朵灵敏,听见抽泣声,冲到她身边,说:“喂——跟我走——”
不等乔玉韫反应过来,宁时霜将自己变成一辆摩托车,风驰电挚地驶动起来。乔玉韫被她拽着跑,整个人变成脱线的风筝,飘啊飘,荡啊荡。风扇在脸上,她脸颊更疼了。视野再一晃——女生松开了她,一脚踩在过道的石墩上,借力一蹬!
“来陪我玩——”宁时霜当空飞起一脚踹中缺牙的后背。这一脚了得,那缺牙整个人趴在地上,下巴磕出两道口子。过道的行人受此一惊纷纷避让,宁时霜抓紧时机大喊道:“狗东西偷我钱袋!拿来!不然我打得你满地找牙!”
乔玉韫看呆了。宁时霜的长靴踩在缺牙的手上,弯腰去抢他裤兜里的银行卡。那缺牙的爬起来,狰狞着脸朝她拳打脚踢。宁时霜没让他碰到自己分毫,她身体倾侧,右腿伸出来,一个勾踢将缺牙的再次踢到地上。
“啊——!”
缺牙的爬起来。一拳头砸向宁时霜的胸膛,宁时霜抬臂格挡,右腿打弯,膝盖猛砸他下身,道:“垃圾!”
顿时缺牙的捂着□□躺在地上惨叫。
宁时霜吹着哨子走到他旁边,礼貌地说:“还打吗?”
她笑了起来,自问自答:“宁大小姐不跟垃圾对打。找你爹来,找你爷来,找你伯来——”挨个儿问候了一遍人家祖宗亲戚,这才把偷走的都搜走,人走到乔玉韫的面前,递过去,轻声说:“呐。”
她的一举一动引来围观者的惊讶,好些人拿起手机拍摄上传到社交平台。
宁时霜对着一些镜头笑了笑,指着缺牙的说:“大家可以记住这张脸哦,这人是专门偷人东西的。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人人有责!~”
不远处传来警车的鸣笛声,有人报警了。估计怕她一个高中生被缺牙的伺机报复。宁时霜却有恃无恐,除非对方练过,否则谁也别想碰她一根寒毛。实际少女初生牛犊不怕虎,跆拳道打小练起,已经拿到了一级红黑带。缺牙的三脚猫功夫都拿不出来,在她面前只有挨打的份儿,制裁这样的垃圾,费不了她什么力气。塞牙缝都不够看的。
乔玉韫呆呆地。觉得自己眼前这个女生长得太好看了。短裙长靴,露肩抹胸上衣,半截白皙且细的腰肢隐在风衣里。她一头棕色齐肩短发,眼尾化了一条粉红色羽毛,尾巴缀着几颗星星,唇色跟朱砂一样红,长得跟模特一样。
乔玉韫一时词穷,羡慕得直盯着宁时霜看。她无法用其他词汇去形容她的好看。她看了看身上的校服,突然觉得自己长得好丑,也穿得好丑。
宁时霜嗨了一声,笑道:“你怎么啦?不要啦?”
以后乔玉韫才知道,这家伙人前就这副模样,碰见不认识的不熟悉的无感的,说话永远加个啦字。问她为什么,她说,这样显得可爱一点嘛。
乔玉韫以为她感受到自己失落的情绪,以为她下一句要蹦出一句“不要哭啦,我帮你找回来啦”等类似的话。谁想宁时霜道:“行,不要的话就全归我咯。”
然后扭头就走。
大踏步的。
头也不回的。
乔玉韫赶紧几步追上去,说:“喂同学——我——”
没我出个所以然来,宁时霜猛地转身。乔玉韫撞她身上,闻见她身上好闻的柠檬味。
宁时霜抓起她的手,把拿回来的东西放在她手下,酷酷地说:“不谢啦。”
然后再次扭头就走。大踏步的。头也不回的。
这次是真的头也不回。乔玉韫赶紧追出几步,朝宁时霜的背影喊道:“同学!谢谢你,我是……”
宁时霜转身,歪头,笑着看她。
“不用谢啦——”
乔玉韫的心瞬间漏拍一跳,脱口而出:“喂同学!你等等——!”
宁时霜刹步,侧身,风衣被吹起。
她说:“怎么啦?”
乔玉韫几步跑过去,紧张得不行,抓住了她插兜的手,道:“谢谢你同学。我叫乔玉韫,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可以请你吃个……”话没说完,她突然变得窘迫起来,小声地重复道:“……谢谢你。”
宁时霜好奇她怎么这副样子,说:“嗯,你叫乔玉……韫?这个字好少做名字,我记住啦。”她指了指乔玉韫身上的校服,上面有名牌,“五中的。高几?”
“高二。”乔玉韫说。
“跟我一样,”宁时霜说,“不过我是隔壁一中的。”
乔玉韫嗯了一声,然后没说话了。
“……那先这样啦?有缘再见。”宁时霜一边心中纳闷,这怎么还是个锯嘴葫芦?没话说干嘛叫住自己?她打量乔玉韫,一头过短的短发,瞧上去毛刺刺的,就差起个发脚了,要不是那圆溜溜的眼睛透着柔光,能让人区别到她是个女生,没准就认成男生了。也不知为什么要剪短发。而且快过年了,寒假还有一个多月,怎么出来玩也不穿自己衣服要穿校服?
宁时霜一堆无关紧要的问题。一闪而过。当然,她出于礼貌没有问出口。
这时,乔玉韫的母亲黄贝霞终于追了上来。
黄贝霞高颧骨、尖下巴,一双吊起的眼睛精光四射,两厢对比,一个精明一个迟钝,乔玉韫长得完全不像她。
黄贝霞一路跑来踉踉跄跄,她捂着肚子直喘气。她先是看了乔玉韫一眼,把她手里的卡钱拿走,再看向远去的宁时霜,这才朝躺在地上缺牙的踢一脚,骂道:“丢你老屎的个死扑街!偷人钱财我祝你冚家铲!”
乔玉韫拉住黄贝霞,“妈。”
黄贝霞拍拍她书包上的灰尘,说:“又要洗了。走,剩几件羽绒,再试一试挑个钟意的。”
“……哦。”乔玉韫闷闷地,“不等警察吗?”
“差佬识噶啦,”搬来差不多一年了,黄贝霞依然时不时飙出一句粤语,“再晚点打折的羽绒就要被抢光了。”
“哦。”
警车开到面前,看热闹的很快一哄而散。乔玉韫看向顶上的路灯,眼里却是宁时霜恣意的背影,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