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撞雨 第9章 书房

窗户开着个缝，日头慢慢高起来，顺着缝漏进来的光也缓缓爬上了钟回的面庞，捞起被角蒙上眼睛，想再睡一会儿，光被挡住了，可院外的蝉鸣不饶她，声声急促高昂，吵得人不得不起。

床帐已经在前些天被换掉了，现在是很淡的天青色，适合夏日，入目轻快凉爽，钟回盘腿搓搓脸清醒过来。崔怀比她起得早，她叠好自己的被子，撩开床帐，外头果然天光大亮，隐隐带着热气。

梅惠听见她起来的动静，进来内室伺候她洗漱，她已经簪好了头发在净面，见梅惠进来，一边擦脖子上的水，一边问她早上吃什么。

“今早有肉糜粥，配着葵菜，还有胡饼，奴教庖中多撒了芝麻，知道您喜欢。”

成婚三五天，梅惠就摸清了钟回的脾性，洗漱穿衣不习惯旁人帮忙，因为自己每日都侯在身旁，时间长了，钟回就习惯一边净面一边询问她朝食。

肉糜和粥钟回都爱吃，但她一直在北方生活，肉糜粥这样的咸粥她就吃不惯。不过洒满芝麻的胡饼很香，梅惠收拾好床铺出来，钟回已经吃罢了三个胡饼，将剩下的葵菜拌进粥里大口咽下。

看她吃得这么急，便问道，

“夫人没用饱么？奴再去呈些来。”

钟回将碗底迅速扒完，低头漱口，对她连连摆手，

“吃饱了，吃饱了，我不是很习惯吃肉粥，咽的快些，就尝不出来。”

吃不惯也吃得这么香，梅惠摇了摇头，端着碗碟下去。迈脚出门的时候，看见钟回攥着书准备往胡床上蜷，开口拦她道，

“夫人，今日郎主未上值，夫人不去书房看书么？”

这夫妇二人也是奇，说不好罢，昨日还一同逛街买了小食，有说有笑地并肩走回来，说好罢，新婚没过几日就分被窝，一个挨着榻沿，一个贴着墙边，贴墙边的还日日只收拾自己的枕头被子，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们睡觉隔得楚河汉界一样。

钟回没去过崔怀的书房，她二人这半个月多算是接着谈论庾家的事稍稍熟络了起来，但是书房算是机要地方，有许多不能看不能动的东西，崔怀又是格外注意条律规矩的，愿不愿意让她进去都二说，她想了想，敷衍道，

“我稍坐会儿，消了食就过去，你先忙。”

崔怀晨间起来时，钟回裹着被子，额头抵着墙壁睡得正香。

昨日回来的路上，钟回没忍住，一个人吃完了半斤白茧糖。糯米做的吃食，用多了积滞，夜里子时崔怀头觉醒来时，她还没踏实睡下。估计她安稳入睡已经是后半夜了，早晨无事，便没有叫醒她，由着她睡饱。

怕打扰她睡觉，崔怀朝食都是在书房用的。

侍女捧着餐盘从堂中出来，看到坐在书房窗前的郎主频频往这边看，绕路过去告诉他，夫人起了，一会儿就过来书房，他微微颔首，翻书等她。

成婚这一月来，他有两旬多时间都耗在御史台。起先还有闲空，每夜睡前谈论庾温案，后来这些天，他每日回来只能见到钟回睡颜。

新婚夜红口白牙与人击掌为誓，说两人要好好相处，结果自己扭头就扑在公务上，食尽其言。

已经入伏了，白鹭洲和天印山都是消夏避暑的好去处。他本来要昨夜开口相邀钟回游玩，没料想，朱雀街上一包糖让钟回吃积食了，一回府就说腹中饱胀，担心她第二天身体不适，因此没有开口。

可是刚刚侍女捧着的餐盘干干净净，应当是无碍，才能用这么多朝食罢。听罢侍女回话，崔怀坐在窗前静静地等钟回。

他用罢了一盏茶，手里的《元嘉历》晦涩，等人的时候都有些心焦，崔怀也按不下心仔细研读，翻了前几页，还不见人来，索性扔下书，去了堂中。

钟回原本觉得睡了一觉，昨晌贪嘴的白茧糖应当克化尽了，但是朝食用了一碗肉糜粥，这会胃中又隐隐顶了起来。她自己揉了好一会儿腹部，上中下三脘穴都用了力，稍稍有些见效，叹了一口嗳气。她略加思索，取下多宝架上的精致盒子，拿出公主阿家送的银针，干净利落施针，扎上自己左手的四缝穴。

崔怀踏进屋中，脚才迈进门槛，还没落实，入目就是钟回左手四指关节横纹处各扎了一支银针，手平摊着放在桌面上，那银针做的精巧，看着比发丝粗不了多少，扎在手上还轻轻地晃，十指连心，他只是看到都觉得刺痛。

被扎的钟回倒像没事人一样，皱着眉头，右手二指并拢，搭在左腕上，自己给自己号脉，见他进来只示意他噤声，随即凝神把脉。待她把出来门道，又提笔在一旁的册子上记下心得，反复把了两三次才停下收了针。

崔怀一是担心自己行走有动静，搅扰她下针诊脉，另则确实被她手上明晃晃的银针骇到了，遂收了脚，站在门口等她罢手。

天气晴好，夏日隅中，明晃晃的阳光洒进来，与正是好年纪的女郎相称。钟回侧身对着门口，鬓角额发干干净净拢起来，顺着门口的光能看见她眉头蹙起的浅印，她眉毛动作一贯多，高兴了还会不自觉得挑起半边来。

建康美人如云，尤其是世家，钟回在这堆人中只能算清秀端正，但崔怀觉得还是她最美观，从却扇后看到的第一眼就觉得她生得悦目。趁着她屏气凝神，崔怀的眼睛从她额头一直徘徊到抿平的嘴角。

她收了针，仔细用帕子擦过，将银针和册子都归整好，两只手互相绞着指头转了转，她一动，崔怀的目光就顺着移到她指尖。他还记得成婚时两手相牵的触觉，钟回的手不似书中说的柔荑，掌心和指尖都是茧子，牵起时拇指会虚扣在他手指上，他当时分神克制，才没有下意识去摩挲。

见崔怀的目光落在她手上，人又站在门外久久不动，钟回伸手在空中抓握了几下，道，

“这手好着呢，你是被吓到了吗？”

他反应过来自己盯着出神，被察觉了，笑了笑，回她，

“还好，只是你施了四支银针在手上，这样不疼么？”

“不疼，反而还能治积食。”还好他过来的迟，没见她刚扎上连打了好几个饭嗝，反正崔怀又不懂，她只简单解释了一下，又接着问他，

“你要不要进来，还是要我同你一道去书房？”

钟回用完朝食的时候，被梅惠明示去书房陪着崔怀，她搪塞过去了，现在是崔怀等不到她，来屋里逮人了？

“去书房罢，你平日一直在屋中，换一间坐会儿。”

钟回倒也没觉得憋闷，她天天捧着书琢磨，每日在屋中拿自己找穴位，悟出门道了，就记在册子上，虽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其实也挺充实。

崔怀的书房无甚布置，三面墙都是书架，中间是书案，靠窗放了对儿桌椅，算是旁人来了能落座。

她不知道书架和案几上是不是有崔怀公事相关的机要，只环顾一周，在椅子上坐下。

崔怀倒了茶，递到她手边。书房里是一半是他这几年的收藏，一半是平日可以反复咀嚼研读的著作，不知道钟回喜欢读什么，便开口对她说

“你喜欢读什么类别的，书房中你想看的，尽可以拿去，要是没有，近日我不上值，我们一道去书肆买些。”

她没什么特别喜好，军中不宽裕，藏书有限，平常碰见什么书都能看两眼，

“不用再买，你这里书这么多，足够我看了。今日暂且不看了，我朝食又用多了，气血都往胃脘里涌，看字犯困。”

吃糖和用朝食都能到积食程度的人，崔怀还是头一回遇到，他觉得好气又好笑，想到钟回一贯用饭贪多贪急，思索了片刻，还是觉得应该要她改改，

“如今在家中，军中养成的有些习惯，是不是要酌情调整？”

刚刚还在说看书，怎么又是改习惯，钟回不解，挑眉看他。

她一脸疑惑，崔怀更直白地讲，

“家中时间从容，用饭可以慢些，我想你是在军中养成的习惯，但是这样于健康有碍，或许试试每日少食多餐呢？”

崔怀似乎对她用饭的事很上心，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再加上她确实因为贪吃积了食，崔怀的提议于她也是有益，便欣然接受，点了点头，不过她这习惯不是从营中带出来的，

“你说的有理，这习惯是打小就有的，改起来肯定慢，但我会好好改的。”

“自幼如此么？是有人跟你争抢？”北地贫苦，粮少人多，用饭靠争抢也有可能，只是未听闻钟回还有姊妹弟兄，家中长辈也要和小儿争？

“我们当奴隶的，吃饭肯定是靠抢的。”